學達書庫 > 朱貞木 > 七殺碑 | 上頁 下頁


  第三章 鐵腳板

  在楊展十五歲的一年,居然提著考籃,參加縣考,而且屢次名列前茅,由童生而秀才,很容易地披上藍衫。在明朝時代,名氣非常重視,這件藍衫,相當的貴重,何況一個十五歲的童子,因此神童楊展,已膾炙於嘉定縉紳之口,但在楊展中秀才這年起,陳大娘和阿瑤,不再到楊家來,在這年秋天,楊展侍奉楊夫人到成都住了幾個月,回來時,楊展身上穿著孝服,人家看得奇怪,細一打聽,才知楊展義母陳大娘死了,楊展奉慈命替陳大娘穿孝,而且和兒子一般的重孝,楊家的人,都覺楊展的孝服,有點過分,連舅老爺也不以為然。

  楊夫人從成都回來以後,忽然拿出大量金銀,捐助嘉定城外烏尤寺,大興土木,添造殿宇,內外裝修一新。而且在烏尤寺後,一座懸崖上,添造一所幽雅的小樓,作為楊家別業。楊夫人這種舉動,在一毛不拔的守財奴看來,以為楊家錢財多得沒法化,被烏尤寺和尚騙去大批錢財罷了。在稍有心眼的人,卻覺得有點奇怪,獨力捐修寺院,是有錢人廣結功德的一種豪舉,原不足奇。可奇的不捐修別寺院,獨獨大修烏尤寺,偏在烏尤寺老方丈圓寂以後,承繼衣缽的新方丈,從成都來了一位破山大師,楊夫人出資捐修,便在破山大師進烏尤寺當口,好像破山大師向楊夫人捐募,出款興修似的,但是破山大師和烏尤寺任何僧眾,沒有一個和尚踏進楊家門過,楊夫人也絕不到任何寺院拜過佛,烏尤寺山門朝向何方,楊夫人更沒有見過一面,只有楊展常常到烏尤寺和破山大師盤桓,楊展喜歡寺後風景幽雅,把寺後那所別業的小樓,打掃乾淨,搬去書籍床榻等件,和兩個伶俐書童,伺候楊展在樓上讀書,每天晚上起更時分,不論天晴天雨,寺內破山大師定和楊展走向山后僻靜處所散步。說是散步,必得過了兩個更次,才見楊展回樓去。天天如此,楊展自從在這座小樓讀書以後,一個月之中,有限幾天,回家去侍奉她母親。楊夫人也不以為意,而且楊展中秀才以後,又是城內首戶,不免有同年之友,和許多攀交的人,楊展只淡淡地應付著,本城縉紳文酒之會,他也常常托故辭謝。還有在楊夫人面前,替楊展說媒的人,楊夫人一味推說年紀尚小,此時攻讀最要緊,不要把此事分了他的心。種種情形,楊家的親戚本家,都暗暗納罕。

  這樣過了三四年,楊展年近弱冠,長得英偉俊挺,儀錶非凡,嘉定人們沒有一個不說,楊家世代厚德,楊夫人柏節松操,難怪有這樣好兒子,但是有一檔事,人們也紛紛議論,這三四年內,本鄉幾場文闈,楊展好像忘記似的,楊夫人也絕口不提,竟沒有叫兒子到成都考鄉試,人人以為楊展只要進場,一名舉人是穩穩的,但是一般秀才們在揣摩應試文字,極力下應考工夫當口,偶然去找楊展談文,卻見他案頭擺著的書,都是六韜、三略、孤虛,風角,以及孫子,司馬講究戰陣、兵法等類的書,關於應考的書籍,一本都沒有,這般秀才們,摸不著頭腦,問他時:卻只微笑,再問時,推說是「在本縣青了一衿,已是僥倖,如到成都入闈觀光,不如家居藏拙,只有恭祝諸兄文戰得意靜候捷音的了。」人家以為他財多志短,抱定在家納福,做一個麵團團富家郎罷了。

  這年秋天,成都舉行武闈,這一次武闈,比以前不同,朝廷因為邊塞不靖,陝甘等省流寇紛起,內外禍患交逼,天下多事之秋,特地分派重臣,到各省監臨武闈,認真選拔真才,儲為國用,監臨成都武闈的大臣,是兵部參政廖大亨,旨飭廖大亨會同新調成都巡撫邵宏業迅速赴蜀,認真辦理,這消息傳到四川,各縣武秀才,各各預備一獻身手,博一名武舉人的頭銜,有了武舉人頭銜,便可進京會試,飛黃騰達名揚天下,考這武闈,注重的是弓,馬、兵、石、策,五項。弓是箭法,馬是騎術,兵是馬上步下各般兵刃,石是舉重,只有策是動筆的,是對答幾條關於行軍打仗的重要題目。

  這當口,楊展忽然辭別自己母親和破山大師,雇了一隻舒適的江船,帶了一名書童和隨身行李應用等件,悄俏地逆流而上,向成都進發。嘉定到成都的水道,不過三四百里路,因為逆流行舟,比順流而下卻慢得多,過了青神,到了彭山相近的白虎口,卻值上流連天淫雨,山洪暴發,上流無數支流,都在彭山匯合,注入岷江,江水突然大漲,而且急流奔湍,建瓴而下,加上江風怒卷,暴雨傾盆,這時再想逆流而進,危險萬分,便是船客膽大,船老大一家性命都在船上,也不肯冒這危險,楊展也是無法,只好依照船老大,把船駛進叉港,泊在白虎口山腳下,天色已晚,風雨卻止,可是上流水勢一瀉千里,實在太洶湧可怕了,只好下錨,預備在山腳下停宿一宵,楊展在船艙內用過了晚飯,聽得自己船旁,人聲嘈雜,便走到船頭四眺,卻喜雨絲已停,天上一輪皓月,已從陣陣奔雲中,湧現出來,一看泊舟所在,頗為荒涼,有名的白虎山,像筆架般峰尖,忽高忽低,排出好幾裡外去,幾條山腳伸入江邊,山腳上林木森森,屏風一般,把外邊迅捷的江流擋住,船在山腳深灣之處停泊,好似進了船塢一般,山腳林木之間,似乎有幾條小道,楊展還是頭一次停泊,地理不熟,不知小道通到何處,只覺這一帶山腳,並無燈光,可見絕無住戶,大約連漁戶都沒有一家,端的荒涼已極,緊靠自己船隻並肩泊著三隻雙桅頭號大船。每只桅巔上,懸起兩隻擋風紅燈籠,船內也燈火閃爍,人影亂晃,船頭上還有掛刀的兵勇,有幾個跳上岸去,手上都拿著短刀長棍之類,故意把手上兵刃,弄得叮噹亂響,來回巡視,大約這三隻大船,內有官員官眷,所以鬧得這樣威武。

  楊展在船頭閑立半晌,正要進船,忽見叉港又進來一隻大船,黑黝黝的不見燈光,一進港口,並不向這面駛來,遠遠地便泊住了。泊停之後,掌舵掌篙的船老大,似乎影綽綽往蓬底一鑽,便鴉雀無聲地停在那兒了,楊展看得心裡—動,覺得那只黑船,有點蹊蹺,冷眼偷看岸上幾個兵勇,並不理會那只黑船,卻不斷地向自己打量,其中一個,竟踅了過來,大刺刺地向楊展問道:「喂,你們上哪兒去的,這兒有的是泊船地方,何必緊緊靠在一塊兒,你瞧那邊這只船,不是遠遠兒的泊著嗎,我們瞧你斯斯文文的,才對你好說好道,出門人眼珠亮一點,識趣一點,才不會吃虧,光棍一點便透,你還不明白嗎?」楊展無緣無故被這人教訓了一頓,並不動怒,也不答理,只一聲冷笑,回頭向後艄船老大喚道:「老大,你聽見麼,我們沒有可怕的,何必擠靠著人家,快替我泊得遠遠兒的,這樣好月色,睜著眼瞧顧,也怪有趣的。」說罷,自顧進艙去了,進艙以後,卻暗囑船老大快起錨,泊遠一點,而且不要靠岸,要泊在離山腳一丈開外,船老大也聽見岸上兵勇們無禮的話,卻不明白為什麼要泊得離岸一丈開外,不便多問,便指揮船上夥伴,起錨解纜,果真照楊展吩咐,遠遠地離著三隻官船泊了,這樣,港內五隻船分三處泊著,近港口的是後來的一隻黑船,中間是三隻雙桅官船,靠裡一面是楊展的座船,惟獨楊展這只船,並不靠岸。

  楊展待船泊定,把中艙右面一塊隔水板抽掉,把艙內一隻風燈,移向遮暗之處。這樣,從抽掉隔水板一塊地方,可以望見中間三隻官船的動靜。因為自己的船,離岸一丈開外,也可以望著港口那只黑船,約摸到了起更時分,一聽自己書童和後艄船老大等,都已睡得像死一般,悄悄把自己身上略一結束,腳下一雙粉底朱履,換了一雙薄底快靴,隨手從行李捲內,抓了把製錢,塞在懷裡,外面長衣,並不脫下,一瞧三隻官船,中艙燈火齊息,船頭和桅尖,依然高懸紅燈,船頭燈影下,似乎留著守夜的人,再瞧港口那只黑船上,從後艄漏出幾絲燈火之光,片刻工夫,突又熄滅,卻從船頭上竄出四五條黑影,沒入岸上樹影之中,楊展瞧戲法似的,暗暗點頭道,果然不出我所料,忙過去把自己艙內一盞風燈吹滅,在身上束了一條汗巾,把自己前後農角曳起,向腰巾上一塞,走近船頭,暗地向那面一瞧,在船頭上一伏身,宛似一道輕煙,飛出兩丈開外,一落地,已到岸上,一沾地皮,倏又騰身而起,竄進山腳深林之內,在林內躡睡提氣,向官船停泊所在一路急馳,腳下絕不帶出一點響聲,刹時已到了三隻官船近處,刷地又縱上林口一株兩丈多高的黃桷樹上,隱身在枝葉叢密處所,居高臨近,腳下靠岸三隻官船上情形,看得逼清,沉了半晌,林內颯颯有聲,瞧見四五條黑影,從那面林內,箭一般穿了過來,到了近處,聚在一處,似乎交頭接耳秘議了一陣,其中一條黑影,從林內向自己座船所在奔去,片刻工夫,在自己座船相近岸上,停身向自己船上打量了半天,大約因為泊得遠,並不縱上船去,轉身跑了回來,楊展在樹上暗想,不要輕看這幾個綠林,心思也很細,再一看三隻官船上,在船頭守夜的兵勇,竟抱著刀蹲在一邊打呼鼾了。

  楊展已看清岸上預備動手的賊人,只有五名,個個一身青的勁裝,頭上也用青帕束髮,帶著各種兵刃,而且舉動很奇特,五個賊人湊在一處,並不縱下船去,竟在岸上立定,對著船頭一字排開,中間一個斜背一柄厚背鬼頭刀的,突然用食拇兩指,向口內一放,呼咧咧地吹起一陣尖銳悠長的口哨,在這港灣靜夜,突然發出這種怪聲,水面山腳,隱隱起了回聲,一發動人心魄,三隻官船頭上守夜的兵勇,猛然被這一聲口哨驚醒,睡眼惺忪地愕然四顧,一眼瞧見岸上屹然卓立身帶兵刃的五個凶漢,立時啊喲連聲,有一個手上兵刃,竟嚇得當的掉在船板,像掐了頭的蒼蠅一般,自己先亂成一堆,樹上的楊展,幾乎瞧得笑出聲來,猛聽得岸上五個賊人裡面,一人高聲喝道:「亂什麼,把手上傢伙放下,抱著胳膊,往旁邊一蹲,沒有你們的事。」船頭上的兵勇們,還在遲疑之間,三隻宮船的後艄,也是幾聲口哨,每只船上都竄起一個人來,落在船頭上,手上都拿著雪亮的長刀,齊聲威喝道:「老子們伺候了你們幾個尿蛋一路,把你們送到了地頭,還不乖乖地說好聽的,定要送你回姥姥家去麼?」這樣兩面一威逼,船頭上的兵勇們,真個都放下兵刃,蹲在一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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