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朱貞木 > 七殺碑 | 上頁 下頁 |
七 |
|
楊家出了這檔事以後,楊夫人照陳大娘主意,暗暗派了幾個忠心的老管事,四面探聽主使的人,晚上多雇幾個人坐更上夜。過了兩個多月,居然沒事。派出去探事的人,也探不出可靠的線索來。有一天,楊家五通橋鹽井總管事,進城來見楊夫人。這人原是楊夫人的哥哥,是楊家的舅老爺,年紀五十多歲,人很能幹,他對楊夫人說:「現在五通橋相近,牟家坪的地方,出了一個惡霸,叫作牟如虎。從前牟家坪,沒有這個人。聽說牟如虎充過京城禦營錦衣衛,和振武營參遊一類的武職,還是某權監的門下,年紀已近五十,大約在上年年底罷職還鄉,在牟家坪蓋造房屋,耀武揚威,不可一世,就近官府,多和他來往,他家裡又常養著不三不四的江湖人物,時常到五通橋各鹽井穿來穿去,一言不合,便蠻不講理,恃凶毆人,這般人拳腳上下過功夫,鹽場的工人們,自然打他們不過,他們便向各鹽井,索取例規。城內李家的鹽井管事,氣他們不過,私下約集一群打手,竟和他們械鬥了一陣,被牟如虎手下打得大敗虧輸,還死了幾個人,李家管事還被牟如虎手下綁去,私刑毒打,李家弄得沒法,告到當官,因為械鬥在先,是李家先約打手的,官廳又有意維護牟如虎,鬧成一面倒的官司,結果,有人私下從中調解,李家忍痛撥出幾座鹽井,白送與牟如虎,才把管事人贖回來,這一下,牟如虎得著甜頭,一發恃勢橫行,昨天竟派幾個橫眉豎目,外路口音的打手,直進鹽場,指名見我,百般恫嚇,軟硬兼施,硬說是『李家約人械鬥,你們楊家定然有份,楊家的鹽井,比李家多,識趣的趁早打點,免傷和氣,如果敬酒不吃吃罰酒,便要後悔莫及了。』說罷,還聲明三天以後,再來討回音,這般人來過以後,把我氣破了肚皮,牟如虎竟想強佔我們鹽井了。因此我立時進城來,和妹子想個辦法。看情形牟如虎竟比強盜還凶,地方上有了這種人,如何得了,我們總得想個法子,一下子把他制服了,才能安生。」這位舅老爺氣呼呼一說,楊夫人立時麻了脈。這時陳大娘領著楊展和阿瑤兩個孩子,也坐在一旁,便開口道:「舅老爺主意一點不錯,這種惡霸,到處都有,你如果沒有力量壓服他,這種人得寸進尺,沒完沒結,想起上次鬧飛賊的一檔事,想必也是牟如虎做的手腳了。」舅老爺說:「是啊,宅裡鬧賊的事,我現在也疑心到牟如虎身上了,幸而祖宗佛爺保佑,事情真夠險的。」楊夫人歎口氣道:「我們世代忠厚傳家,守分過日,從來沒有和官府打交道,也沒有和人爭鬥過,李家已有前車之鑒,我們有什麼力量,制服他們呢?」這位舅老爺一時想不出辦法來,兄妹二人,只急得長噓短歎。 陳大娘看楊夫人急得無法可想,忍不住說道:「夫人休急,舅老爺也不必發愁,牟如虎自稱退職武官,依我看來,連他這點前程都靠不住,他家裡又養著不少江湖下流腳色,這人路道,定然不正,糊塗官府,在這天高皇帝遠的地方,都被他蒙住了,這種人無非作惡鄉里,沒有多大氣魄,還容易對付,不是說三天討回音嗎?舅老爺只管回五通橋照常辦事,也許三天以後,沒有人向你討回音了。」 舅老爺很驚異的,朝她看了一眼,不明白她話裡的意思,暗笑,女流之輩,不知輕重,怎見得三天以後,沒有人討回信呢,楊夫人經過上回鬧飛賊的事,只覺得陳大娘見多識廣,此刻聽她口氣,好像她有辦法似的,便說:「陳大娘,牟如虎可不比上回兩個毛賊,你說三天以後,沒人討回音,是什麼意思?」陳大娘微微一笑,半晌,才緩緩說道:「府上積德之家,自然會逢凶化吉,上次兩賊,無緣無故會從屋上跌下來,不由人不信的。」楊夫人舅老爺都以為她另有好主意,不料她說了幾句安慰的空話,舅老爺和自己妹子商量了半天,依然想不出好主意,坐了忽兒,暫時只可先回五通橋去。 舅老爺走後,這天夜裡,大家吃過了晚飯,陳大娘坐在楊夫人房裡談閒話,兩個小孩子,阿瑤和楊展,在楊夫人床上玩耍,楊夫人坐在床沿上,一面逗著兩個孩子,一面和陳大娘講話,陳大娘嘴上講著話,手上卻沒閑著,把一張桑皮紙,裁成一指寬的紙條,裁好以後,又把一條條的紙條,用食拇兩指,卷成一根根筆挺的紙撚兒,手法迅速,一忽兒卷了二三十根一般粗細的紙撚兒,用另外一根紙撚,束成一小捆,有意無意的放入自己懷內,楊夫人看她卷這紙撚子,不明她用意,以為隨手消遣,或者替孩子們玩的,也沒有深切注意,兩人講了一忽兒,陳大娘忽然盈盈起立,向楊夫人說:「今天不知什麼事,身上乏得很,今晚兩個孩子,陪著夫人睡罷。」兩個孩子一般玉雪可愛。孩子們自己還非常親愛,楊夫人對待阿瑤,和自己楊展,一般地寵愛,時常留著兩個孩子在自己床上睡,所以陳大娘這樣一說,楊夫人立時答應,還說:「你平日在兩個孩子身上,太操心了,也許昨晚沒有睡好,你早點上樓安息罷。」原來楊夫人住的是後堂樓下正屋,陳大娘平時領著兩個孩子,住在樓上,此刻把兩個孩子交代了楊夫人,使自上樓去了。第二天早上陳大娘笑嘻嘻地下樓來,說是「睡了一夜舒服覺,夫人也許被兩個孩子攪得失睡了。」 這樣過了二天,已到了牟如虎限期回信的第四天上午了,這天楊夫人一早起來。愁得飯都吃不下去,更愁的她哥哥會不會像李家一樣,被牟如虎手下人綁去。正在愁急,下人們忽報舅老爺來了,楊夫人又驚又喜,想想舅老爺既然沒有被牟如虎手下人綁去,定然有人來討回信,他又向自己討主意來了,這還有什麼主意,拚出幾口鹽井,白送與牟如虎,還有什麼辦法可想呢。 舅老爺一進後堂,一見楊夫人的面,便嚷:「怪事,怪事,你們楊家德性太大了。」沒頭沒腦說了這句話以後,一眼瞧見陳大娘坐在楊夫人身後,居然向她拱拱手。 笑著說:「陳大娘,你那天說的話,真有道理,真有佛爺保佑著我們。」楊夫人平日非常沉靜端重的,這時也有點沉不住氣了,一個勁兒向她哥哥催問:「究竟怎麼一回事,怎的不痛快說出來,老叫人懸著一顆心。」舅老爺坐下來,喘了一口氣,笑道:「我真樂糊塗了,你們誰也想不到,昨天五通橋沸沸揚揚,傳說牟家坪出了怪事,轟動了五通橋各鹽井,都說老天爺有眼,惡人自有惡報,我仔細一打聽,原來在我那次進城來的當天晚上四更時分,牟家坪牟如虎和一般狐群狗黨邀集幾個有錢惡少,在自己廳上聚賭,還弄來幾個粉頭,陪著作樂,正在興高采烈,鬧得馬煙瘴氣當口,牟如虎,高踞上面,擄臂揎拳,自己做莊,推出一條牌九,散家翻出牌來,三門造反,不是九,便是杠,這一條下注還特別多,牟如虎瞪著一對三角怪眼,把自己面前兩張牌,上下一疊,拿起來先看下面一張明的,是張天牌,嘴上便低喊一聲:『有門兒!』做張做智的,把上面一張疊著的一張暗牌,一點一點地推動,顛來倒去地一看,哈哈一聲大笑,猛喝一聲,『好寶貝,瞧老子的!』劈噗一聲怪響,兩張牌向桌上一亮,大家急看時,卻是一張天牌,一張人牌,原來是副『天杠』統吃,敗家垂頭喪氣之際,牟如虎雙臂齊伸,把各門注子,一股腦兒擄了過來,面前白花花銀子,小山似的足有幾百兩,牟如虎得意非凡,仰頭大笑,不料他一仰腦袋,上面屋頂大樑上,突然哢嚓一聲怪響,好像房梁碎裂一般,牟如虎一睜眼,眾人也一齊抬頭,猛覺幾縷尖風,夾著絲絲之聲,激射而下,下麵聚賭的人,被桌上兩支大紅燭的火苗,晃得眼花,梁上沒有燈,黑黝黝的,看不出什麼來,還以為外面起了風,刮下來的塵土,那知就在大家一抬頭之間,牟如虎忽地一聲慘叫,往後便倒,同時牟如虎身邊幾個凶眉凶目的人物,也突然掩面驚喊,山雞似地跳了起來,一群賭客,還沒有看清怎麼一回事,忽又呼地一陣疾風,從上面卷下,把賭桌上兩支巨燭,一齊吹滅。這一來,一群賭客,如逢鬼魔,嚇得山嚷怪叫,沒命亂竄,立時一陣大亂,有的竟嚇得失了魂,向賭桌下直鑽。你也鑽,我也鑽,頭皮撞頭皮,拚命地在桌下頂牛。有的頂在桌面上,頂得通通直響,頂得滿頭紫血泡,還不覺痛,幾個粉頭更可笑,滾在地下,連驚帶嚇,尿了一褲不算,卻死命鑽進桌下人們的大腿,這人以為鬼拉著他的腿,嚇得啞聲兒喊『媽!』立時眼珠泛白,嘴裡吐山沫。 「一廳賭客,像糞蛆一般亂了一陣,廳前廳後的人們,聞聲驚集,掌著燈,趕進廳來,又把賭桌上兩支蠟臺重新點上,一看牟如虎兀自在地上,疼得亂滾,急忙扶他起來,仔細一瞧,大家立時驚喊起來,趕情牟如虎兩眼流血,每只眼眶內,都插進一報紙撚子,眼眶外面,還留著一寸多長的半截紙撚,再一瞧幾個得力打手,不是左眼,便是右眼,照樣插著一根紙撚子,一個個順著紙撚流血,不過牟如虎是雙眼齊瞎,這幾個打手,僥倖還保留了一只好眼,眾人看清了這幕驚人把戲,又齊聲呼起怪來,紙撚兒怎會飛進眼眶去,而且准准地都射進了眼珠子,眼碎血流,哪會不瞎,突然人群裡面,又有一個驚喊道:『快瞧,這是什麼。』大家順著他手指一瞧,只見賭桌上,莊家吃統的那副『天杠』,壓著一張一指寬的紙條,紙是普通的桑皮紙,紙上用胭脂寫著一行小字:『欺侮良善,略示薄懲,如不悔悟,立追你命。』下面又用煙脂畫了一隻紅蝴蝶,一群賭客,對於條上幾個字,當然明白,對於下面畫的紅蝴蝶,卻英明其妙,不意瞎了一隻,還存著一只好眼的幾個打手,耳朵聽得賭客們亂嚷著『紅蝴蝶』,忍著痛搶到桌邊,一瞧紙條上的話,立時面上變色,忙把紙條搶在手裡,指揮幾個人,把牟如虎扶進後院去,受傷的幾個打手,也到裡面治傷去了,一般賭客,親眼看到這般怪事,立時紛紛傳說開來。更奇的,昨天李家鹽井的總管事,悄悄對我說,牟如虎已把霸佔去的鹽井,交還李家了,已經霸佔的還交出來,我們的鹽井,當然不會再來煩惱的了,你想這事奇不奇。李家為了牟如虎,還花費許多財力人力。你們楊家真是福大造化大,意想不到的,便把這檔禍事,化解得沒影兒了。我看一半是府上積德,一半是我這位外甥的福命,這孩子將來要大發的。」舅老爺說得天花亂墜,照說楊夫人要喜出望外,不意楊夫人低著頭。不知想什麼心事:竟沒有答話,倒是陳大娘微笑道: 「舅老爺的話一點不錯,這位小少爺,千畝田裡一棵苗,骨骼,品性,模樣,確是與眾不同,事事逢凶化吉,當然沖著我們小少爺來的。」楊夫人聽了陳大娘這幾句話,看了她一眼,暗暗點頭。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