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朱貞木 > 羅刹夫人 | 上頁 下頁 |
四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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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老尼姑象朋友似的,舉手向禿老左一招,緩緩說道:『追魂太歲,你還認識老尼嗎?請過來,我們談一談。』這幾句極平常的話,鑽在禿老左耳內宛如沉雷轟頂!當的一聲響,手上一柄九環大砍刀,竟自從手上跌落,鬥敗公雞似的走了過來。 那個小姑娘在他身後跟著,解差般押了過來。禿老左走到離老尼七八步外便立定了,凶威盡斂,垂頭喪氣的說:『早知是你,用不了費這麼大事,我這條命拿去便了。……但是……我子侄輩,你能放他們一條生路嗎?……』 禿老左這幾句話,掙命似的斷斷續續說了出來,情形非常淒慘,老尼簡直是他剋星。可是老尼非常和氣,一聽他說完,立時接口道:『好商量,你帶路。我們借你寶宅談一談。』說完,又向我笑道:『老禪師,我們也是有緣。老禪師既然湊巧碰上我們這檔事,何妨暫留佛駕,看個水落石出。老禪師,裡請!』 我已看出這位老尼面善手辣,這事結果定然不祥。佛門中人怎能參與此事?可是老尼和小姑娘,究系何等人物?他們究系怎樣冤仇?既然看了一半,不能不看個究竟。也許從旁說句話,可以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誰知我這一想,又想左了。總之那天晚上,我是一步錯,步步錯了! 禿老左在先,我和老尼小姑娘跟著走進廳門。這時月光透進前窗來,窗下橫七豎八躺著一排人,禿老左象沒有看見一般,直著眼一直領到內院堂屋內,小姑娘搶先一步,不知哪裡找來火種,點起燈燭,一桌素齋依然整整齊齊的擺在桌上。禿老左如醉如癡,一言不發的立在桌邊,老尼卻請我坐在堂屋後身太師椅子,離著那桌素齋有一丈多遠。老尼自己坐在屋門口的檯子上,和我遙遙相對,小姑娘侍立在老尼身旁。 老尼並不和我說話,卻向禿老左說:『你請坐。』禿老左真還聽話,就在近身素席座上坐了下去。老尼又向他問道:『今天你府上共有幾位,請你實說,免得誤事。』禿老左說:『連我自己一共是九個。』老尼問小姑娘道:『數目對嗎?』 小姑娘向上面看了我一眼,笑道:『除去這位老禪師,是對的。』老尼說:『你把空場上幾位都請進來,不要忘記了玉面狸。』小姑娘領命出去,一忽兒,一手提著一個軟郎當的漢子,走了進來。卻把手上的人都放在中間素席的座位上,把他們兩隻手臂擱在席上,雖然一個頭軟綿綿的抵在胸口,憑著兩臂攔在席上,也勉強支住身體了。 小姑娘這樣進進出出大搬活人,一個個照樣都支在素席上,最後把禿老左女人玉面狸的屍身也提了進來,擱在禿老左身邊的座上。這樣,席面上禿老左一個活人,玉面狸一個死人,其餘八個半死不活的人,是禿老左的子侄門徒。一共十人,團團的坐在一桌整齊的素席上。 這種奇怪舉動,誰也猜不透是何用意?只有禿老左肚裡明白,面色變成紙灰一般;比他身旁太太的死人面皮還要難看。不過他這時自己狠命的咬著下唇皮,咬得嘴上流下血來,顯得他內心痛苦已極!猛然他惡鬼般跳起身來,直著嗓子一聲狂吼,一伸手,想拔出玉面狸背上的刀來。 不料那位元小姑娘早已監視著,一點足,已到了禿老左身後。大約因為小姑娘身體矮小,只見她一縱身,雙臂一起,拇指和中食二指照禿老左兩肩脾骨、鎖骨之間一插,嬌喝一聲:『靜靜的坐下!』在這嬌喝聲中,只聽禿老左肩上咯嚨一聲微響,兩條手臂立時軟軟的吊了下去,一個身子也筆直挫下去,面上變成活鬼一般,額上冒出黃豆大的汗珠,一顆顆直掉下來。小姑娘笑嘻嘻的在他肩上一按,說了句:『好戲在後面,你閉上眼罷。』嫋嫋的回到老尼身邊去了。 我偷眼看那小姑娘在禿老左身上施展卸骨法,完全是我少林的秘傳。象她這樣又准又快、不動聲色的手法,不要說這點年紀的小姑娘,便是我少林門戶內幾位老前輩裡去找,也沒有幾位。只是剛才她在空場上施展空手入白刃,和用擒拿點穴的門道,治倒了八個小夥子,卻是武當內家手法。竟看不透這一師一徒,一老一小是何門派?而且這一師一徒談笑自若的把三湘七澤的追魂太歲,整治得活鬼一般,又故意擺成這種局面。為了什麼?竟弄得我莫名其妙!問既不便問,走亦不便走,這一次我這老和尚算栽到家了。 當時追魂太歲禿老左想拔出玉面狸屍身上刀來,大約是想一刎了事,免受活罪,不料被人卸了雙臂弄得求死不能,求活不得。一桌上坐著已死和半死的人,都是他生死相共的親骨肉和門徒;他不敢再睜開眼來看他們一眼,這份活罪真是無法形容。 偏我是個事外的人,還高坐在上面,眼看著這樣淒慘局面,我實在忍不住了,心裡正想著和老尼說話。誰知對面的老尼竟先開口了,她說:『老禪師,我們都是佛門中人,如果我是事外人,不明其中因果,和老禪師一樣的話,看到這種境界,誰也得觸目驚心,暗念彌陀。老禪師,你想我這話對不對?』 我心想我想說的,你已替我說了,我還說什麼呢?我只好不住點頭,不住念佛。哪知老尼姑對我說了以後,倏的站起身來,威棱四射的雙目一張,瘦骨崎嶇的臉上,滿布青霜。眼神閃電一般射到禿老左面上,厲聲喝道:『十年光陰,箭一般的過去,你還記得十年前你在洞庭湖畔親手做出一幕天人共怒的慘劇嗎?現在我把那幕慘劇,照樣做給你看……』 禿老左雙臂雖卸,其餘部分並沒受傷,老尼說話當然句句入耳。他猛然雙目一張,渾身發抖,眼珠突得雞卵一般,鬼一般慘叫道:『老鬼,求你快替我來個乾脆罷,我受不住了!』老尼面現獰笑,向我掃了一眼,喝道:『徒兒,動手!』小姑娘應聲『遵命』,細細的長眉一挑,英氣逼人;身如飄風,已到玉面狸屍身背後。拔下屍背上雙刀,映著燭光看了看鋒刃,撿了一把挾在左臂上,隨手把另一把刀,向席上一插,直插下去半尺深。爛銀似的刀光,映著燭光,來回直晃。 她又向席上酒杯數了數,只有四五個酒杯,隨手拿了一支燭臺,向堂屋後轉了個身,拿來整套的五彩細窯酒杯,把燭臺放在原處,在席上各人身後轉了一圈,每人面前放了一個酒杯。除去禿老左一人以外,她又伸出白玉般兩個指頭,在每人頸骨後面捏了一把。這般人的腦袋本來一個個向下垂著,經她捏了一把以後,馬上變成有皮無骨一般,一個個的腦袋象折疊似的緊貼在胸口了。 她倏地刀交右手,卻反手倒提,刀鋒朝下,刀背貼臂,玉臂微彎,有尺許長的鋒刃,露在肘外。向我瞅了一眼,面上還是笑嘻嘻的。身子越過禿老左座位,到了玉面狸背後。 玉臂橫肱一揮,玉面狸的腦袋骨碌碌從胸前滾到桌子底下去了。她左手立時拿起面前酒杯向腔子窟窿裡一塞,頸腔四圈皮肉往裡一收,立時緊緊的把酒杯嵌在裡面,一點血花都沒有冒出來。 她這樣從玉面狸起,一刀一個,一個腔子塞一個酒杯,疾逾飛電,渾如切萊一般。只聽得叭噠、叭噠腦袋掉地的聲音,一霎時九個腦袋都滾入桌底。席面上九個腦袋一掉,只有禿老左依然活著,依然戴著腦袋。可是他已經急痛攻心,直挺挺仰在椅背上暈厥如死。 我坐在上面也幾乎嚇昏了心,慌不及把袖子遮了面,一個勁兒念佛。卻聽得小姑娘嘴上贊了一句『好刀』,哢喳一聲,手上這柄刀又插在席上了。她把刀一插,桌上碗碟齊震動,把暈死的禿老左,又悠悠忽忽的驚醒過來了。 那老尼厲聲喝道:『禿老左,十年前你和你黨羽唱的一幕拿手好戲,你當然還記得。此刻我照樣做給你瞧,大致不差什麼罷?你當年居然做出這樣慘絕人寰的毒辣手段,無非為了你妻子玉面狸兩個兄弟身落法網,被一位朝廷命官依法處決。其間毫無私仇私恨,你卻聽信玉面狸的床頭哭訴,不計利害,暗排毒計。在那位朝廷命官歸隱洞庭之後,正在中秋賞月一門家宴的晚上,你卻仗著手下飛賊潛伏那位命官家中,暗在酒內下了蒙汗藥,把一門三代蒙昏過去。然後你率死黨跳進院內,一門三代連帶幾個下人,都被你刀刀斬絕,還把酒杯一個個嵌在腔子裡。你又搜劫金珠滿載而歸,最後一把火,把這一門三代都葬身火窟之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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