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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達書庫 > 朱貞木 > 羅刹夫人 | 上頁 下頁
二七


  我大驚之下,恨不得自己打自己幾下,可是剛才我也談起曾經托人探詢,無奈所托非人,自己一官羈身,南北迢迢,關山遠阻,又到不了她的跟前。猛記起剛才還說過願棄官職,不願拋棄兩人感情,只顧說得痛快,此刻想起來,卻似自相矛盾,真應該自己掌嘴,怪不得芳心沉痛,此時雖打疊起千萬恩情也難半語得竅。情急之下,不禁眼淚直掛,竟也抽抽抑抑的哭了起來,情人的眼淚可以解決一切,這話不假;而且一副急淚,不是女的專有利器,男的偶然用的得法,也一樣有效。

  果然,羅素素聽到我的哭聲,雨打梨花般抬起頭來,一面從身邊抽出一方羅巾拭淚,一面恨聲說道:『你哭什麼,我冤屈你麼?』說時,卻把自己拭淚的羅巾擲了過來。我接過擦了一擦,遞了過去,趁勢隔著書幾拉住玉臂,輕輕搖著說:『師妹,求你暫時從寬饒恕,往後瞧我的心罷。』

  她瞧我愁眉苦臉,一副情急之態,想起當年同門學藝,兩心相投,倏啼倏笑,便是這副猴樣;想不到做欽命大員,手掌生殺之權,還做出這副極形惡狀,忍不住破涕為笑,嗤的笑出聲來。我剛心裡一松,她忽地玉臂一擊,面色一整,說道:『實對你說,我這次千里尋父,本已下了決心,尋得著養父果然是好,萬一養父真個成仙,或者身已去世,我不願清白女兒之身,混跡江湖,我便落髮為尼長齋伴佛。想不到冤孽牽纏,得著你到湖南的消息,心裡一迷糊,自輕自賤的,竟會和你相見。現在長短不必說,好歹得著養父真實消息,再作決斷。』

  她斬釘截鐵的說罷,霍地站起身來。我急得手足無措,慌飛身攔住,不知說什麼才好,啞聲喊道:『師妹,愚兄弟兄姊妹全無,有家等於無家。天可憐我們今晚相會,世界上除師妹外已無同情相憐之人,師妹再不原諒,我真無法活下去了……』心裡氣苦之下,鼻子一酸,眼淚又掉落下來。

  羅素素歎了口氣,低低喊了聲:『冤孽!』撲的又複坐下。

  我一聽外面,四更剛剛敲罷,悄悄說:『師妹,你這幾天一路受盡風霜之苦,身子要緊;天亮還有不少時候,快到榻上去閉目歪一忽兒,我坐在這兒陪著,師妹聽我的話。』

  她看了我一眼,道:『你也明白我受盡風霜,不瞞你說,我是個女孩兒,一路暗地跟蹤,哪能隨意尋找宿處。這幾天鬧得我象飛禽走獸一般,岩洞密林便是我息足養神之所,山泉曲澗,便是我盥漱梳妝之台,我為的是誰?』我聽得難過萬分,一跺腳,樓板『蔔通』的一聲響;立時樓梯響動,跑上兩名親隨,在門外問道:『大人還沒有安息,有事吩咐嗎?』

  我慌沉聲喝道:『沒有事,下去!』聽得兩個親隨躡足下樓以後,慌悄悄說:『師妹的恩情,使我一輩子報答不盡,現在快請睡一會兒。當真師妹出門時,不是帶著猶龍劍和隨身行李,怎麼變了赤手空拳,連風氅都不帶一件呢?』

  她並不答話,亭亭起立,一轉身,並不矮身作勢,刷的身形拔起一丈多高,左手一扶大樑,右臂一探,倏的竄下身來,真似四兩棉花,點塵不起。左肋下卻已夾著一柄連鞘長劍,一具輕便包袱,這才知她早把隨身東西藏在大樑頂上了。我慌接過來,擱在另一張桌上,一面仍勸她睡一會兒,她笑說:『你坐著,我怎睡得熟?我們談到天亮罷。』

  我說:『你為我委屈了這許多天,我心裡難過已極,你快去睡,我伺侯你一宿也應該,何況明天要辦大事。你每夜辛苦,此時務必要養一養精神。師妹,你再執拗,我心裡一發難過了。』她被我逼得沒法,才羞羞澀澀的向榻上歪下身去,大約一路跟蹤而來,沒有好好安睡過,這一歪身果然睡著了。我過去輕輕替她蓋上一幅薄被,才回到坐上,暗地打算未來的事……」

  鬚髮蒼蒼、道貌儼然的桑苧翁,居然在沐天瀾、女羅刹一對青年男女面前,娓娓而談,講出當年自己的情史。

  兩人聽得如醉如癡,偶然一眼看到前面這位老前輩的威儀,兩人對看了一眼心裡想笑,面上不敢笑。暗想這位老前輩真奇怪,把自己當年的情場奇史,毫無忌憚的講得繪聲繪色,不厭求詳,這是什麼用意?最奇在他情史上,又有一個羅刹夫人,更是怪事。

  沐天瀾、女羅刹心裡起疑,面上神色略異,桑苧翁似已察覺,呵呵笑道:「我這樣年紀,老著臉談述我過去的夢痕,如被常人聽去定以為我是瘋子,但在你們兩人面前,使我不能不這樣白背腳本,這也是我一生中只有這一次權充瘋子。

  為什麼我要在你們面前充瘋子,你們等我全篇故事講完以後,你們大約可以明白的了。再說,天地得情之正者莫過於男女愛慕,陰陽翕合的一刹那,萬物類以化生,人倫造端於是,過此便是機械萬端,性靈汨沒,不足言情了。所以男女吸引只要得情之正,原是天地間的至理,毫無可奇可恥之處。這是閒話,我現在繼續正文,要講到親身經歷的一段稀奇古怪的事蹟了。」

  桑苧翁別有用心,故意講出以往經歷之事,中間還夾著他一段曲折香豔的綺史,在兩個後輩青年男女面前,談得繪聲繪色,無微不至。沐天瀾、女羅刹起初只聽得奇怪,等他慢慢講完前因後果,才恍然大悟,才知世上竟有這樣奇事。

  可是桑苧翁還止說了一半,沐天瀾、女羅刹已聽得色異神動,從此凝神傾聽一字一句,一發不敢放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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