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朱貞木 > 羅刹夫人 | 上頁 下頁 |
二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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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桑苧翁談往事 桑苧翁說:「三十年前白蓮教在湘桂川黔等省,出沒無常,頗為猖獗,地方官吏紛紛奉報,說白蓮教黨徒圖謀不軌。那時我也是一位方面大員,奉旨巡按湘黔兩省,調轄兩省文武軍馬,相機剿撫,便宜從事,也算是一位顯赫的欽差大人。 那時節我年紀也只三十幾歲,正是血氣方剛、志氣高昂的當口,先在湖南駐節,抽調一部分勁旅,剿撫兼施,不到幾個月工夫,很容易的告了肅清。 這不是我的能耐大,其實湖南省哪有許多白蓮教,無非幾股悍匪,脅裡莠民、流竄劫掠,算不了什麼圖謀不軌。 都被昏冗無能的一般地方官吏,平時養尊處優,臨事又故事張惶,希圖卸責,甚至從中取利,借此多報銷一點公帑錢糧。 如果再因循下去,百姓無路可走,難以安全,真可以變成滔天大禍,所以天下事大半壞在這般人身上。 湘省既告肅清,我便由湘入黔,先到黔省各處險要所在巡閱,又和地方紳士及鄉民人等勤加察訪,便明白貴州省地瘠民貧,完全是力耕火耨之鄉,和魚米豐饒的湖南一比,相去天壤。在這山川閉塞的所在,也不是招軍買馬、圖謀不軌的地方。所慮的,黔省上下游沿邊地界,接連著滇粵川湘等省分,地僻山險,鳥道蠶叢,倒是大盜悍匪極妙的隱伏之所,加上穴居野處真不畏死的生裸野苗,王化難及,剿撫兩窮。 因為這樣,我不能不在貴州省多逗留幾天,多訪察幾次了。 我原是簪纓世族,通藉出仕,原是文臣。這次奉旨查辦白蓮教,以文職兼綰軍符,官僚們都不知道我身有武功,而且還是武當派嫡傳四明張松溪先生的門人(張松溪為明代武當派宗師,見黃梨洲南雷文集)。一路行來,也沒有什麼大風險,雖然調動人馬進剿幾股悍匪,也用不著親自衝鋒陷陣,所到之處,自有手下將官親信們早夕護衛,進了黔境更是平安無事。這樣,我未免略疏防範,諸事托大起來。 有一天我輕車簡從,只帶了十幾名親隨到了平越州。平越四面皆山,州城隨著山形建築的,地方官員替我在城內西南角高真觀內佈置好行轅。我進高真觀時,天色已晚,照例讓地方官員請了聖安,略問一點本州政情民俗以後,便謝客休息。 高真觀內,有亭有池,地方雖不十分宏廣,卻是平越城內唯一的雅致名勝之處。我住在最後一進的樓上,樓下安置帶來的隨從,觀外前後早由州守派兵巡邏守衛。 這一晚臨睡時分,我摒退侍從,獨自在樓上憑窗玩月。 正值中秋相近,月色分外光潔,地勢又高,立在視窗可以看到城外岡巒起伏,如障如屏,陡壑密林之間,幾道曲曲折折的溪流映著月光,宛如閃閃的銀蛇蜿蜒而流。有時山風拂面,隱隱的帶來苗蠻淒厲的蘆管聲,偶然也夾雜著幾聲狼嚎虎嘯,一發顯得荒城月夜的蕭瑟。 這時斜對窗口的城樓角上升起一盞紅燈,頓時城上更鼓聲起,近處梆梆更柝之聲,也是響個不絕,已經起更了。 我在視窗癡立多時,有點倦意,便把窗戶掩上回身就榻。剛想上榻,忽然風聲驟起,呼呼怪響,窗外幾株高松古柏也是怒嘯悲號。驀地一陣疾風卷來,『呀』的一聲,把虛掩的樓窗向裡推開,榻旁書幾上一支巨燭,被風卷得搖搖欲滅。 我慌過去把窗戶關嚴,加上鐵閂,窗外兀自風聲怒號,風勢越來越猛。當窗飛舞的松柏影子,映在窗紙上閃來閃去,搖擺不定,月色也轉入淒迷。窗內燭影搖紅,倏明倏暗,弄得四壁鬼影森森,幽淒可怖。 我照例在臨睡以前,趁沒有人時候做點功夫。我練的是本門八卦遊身掌和五行拳,講究動中寓靜,柔以克剛,身法步施展開來,要不帶些微聲響,不起點塵。可是掌力一吐,不必沾身便能擊人于數步之外,還須能發能收,或輕或重隨自己心意,方算練到爐火純青地步。那時節我功夫還差,只能在六尺開外吐拳、遙擊,將擋戶掛簾之類掀起尺許高下,一拳下按能將池中浮萍吹開,這種功夫要練到一丈開外能掀簾吹萍,才算到家。 那晚上我練到最後一手拗步轉身,『童子拜佛』雙掌一合,向著榻旁幾上燭臺拜下,距離不過五六尺光景,我想試用內勁把燈火摧滅,就此上榻打坐調息,再用一回本門運氣功夫,便要安睡,哪知就在這時突然發生奇事,照平時練這手功夫時原是一拜即滅,萬不料這時燭火被我內勁一摧,眼看火頭已望那面倒下,倏又挺直起來,並不熄滅。 我想得奇怪,疑惑自己功勁退步。忍不住微退半步,目注燭光,把童子拜佛的招式變為雙撞掌,勁貫掌心雙掌平推;這時用了十成勁,滿以為這一次燭光一推立滅。哪知非但不滅,火苗連晃動一下都沒有,好象我這邊掌風推去,那邊也有掌勁推來,而且不重不輕,兩力恰好對消,反而把燭頭火苗夾得筆直。 事出非常,我不禁喊了一聲:『奇怪?』不料聲剛出口,忽的一縷疾風燭火立滅,頓時漆黑。我立時驚悟,霍地向後一退,背貼牆壁,一掌護胸,一掌應敵,厲聲喝道:『本欽差奉旨到此,自問光明磊落,可以質諸天地鬼神,江湖朋友,何得潛入戲耍?』 我一聲喝罷,樓頂梁上忽地一聲冷笑,卻又悄悄說道:『貴官不必驚慌,勞駕把燭火點上,容我叩見。』其音嬌嫩,竟是個女子,而且故意低聲,似乎怕驚動別人一般。 我抬頭一看梁上,無奈屋中漆黑,窗外又風高月暗,只辨認一點樓頂梁影,卻瞧不清她藏身之所。我明知來者不善,卻也不懼,依然赤手空拳,竟自依言取了火種,重又點起幾上巨燭。燭光一明,猛見對面遠遠的站定一人,竟不知她從梁上這樣下來,居然聲息俱無,這一手輕功我自問便趕不上。我借著燭光向她細看時,卻又嚇了一跳!先入目的是一張血紅可怖的面孔,活似剛取下面皮,只剩血肉的樣子,分不清五官,只兩顆漆黑眼珠卻在那裡向自己滴溜溜的閃動,全身青絹包頭,青色緊身排襟短衫,腰束繡帶,亭亭俏立,別無異樣,只奇怪她居然赤手空拳,竟未帶兵刃暗器。 我正猜想,這女子是何路道,何以有這樣可怖的面孔?她已走近幾步,左拳平胸,右掌平舒往左拳一合,向我微微一俯腰,我立時脫口噫了一聲,因為這是我先師嫡傳同門相逢的禮節。先師門人甚多,女子也有幾個,卻沒有這樣怪女子,何況在這樣遠省荒城之中。我一面不得不照樣還禮,一面問她究系何人門下?連夜到此有何見教?她一走近,一張怪面孔越發恐怖,滿臉血筋密佈,簡直比鬼怪還醜,滿臉血筋牽動了幾下,居然發出簫管似的聲音,說道:『貴人多忘事,連自己老師的遺言,都忘得乾乾淨淨,對於同門當然早已丟在腦後了。』 她說罷,雙臂向腦後一擺,解下一幅包頭青絹,伸手向面孔一擄,向前一邁步,一張怪面孔宛如蛇蛻皮蟬脫殼一般揭了下來,在燭底下突然換了一副宜嗔宜喜的嬌麗面目。唉……這面目……想不到在她死後二十多年,現在又在我面前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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