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周顯 > 五胡戰史 | 上頁 下頁
八〇


  酋豪道:「不錯,迷豪有難,我們身為羌人的,無不願意捨命救他,只是敵人勢大,我們要幫也無從幫起。難得王大俠義薄雲天、拔刀相助,我先零走願放犬馬之勞,水裡去、火裡去、刀山裡去、油鍋裡去,絕不皺上一根眉頭!」

  羌人把首領叫作「酋豪」,這先零走是先零部的首領,是以眾人均尊稱他作酋豪。至於他稱呼迷小劍,則叫作「迷豪」。而他的妻子來自燒何部,單名一個「嫣」字,是以族人告稱她作「燒何女」。

  王璞不知何時,來到先零走的面前,笑道:「原來是一場誤會,倒冒犯了嫂子了。」既知內情,他自然放開了燒何女。

  先零走見到他,退後一步,戟起馬鞭,戒備說道:「你……」

  王絕之道:「他是我的族叔。敵人已經盡數給我們打走了。」

  無零走拍額道:「唉,前哨回來告訴我,你們遇上了敵人,我們馬上快騎趕來,想不到還是遲了一步,幫不到大俠,反而鬧出一場誤會,真是抱歉得很。」

  王絕之笑道:「沒有什麼好抱歉的,反正我還沒死,糧車也沒給毀掉,馬馬虎虎也就算了。」

  眾人清點損失,一共死了三十四人,其中二十六名是胡人——聶護生雖然不殺漢人,柳嫂嫂可是不分胡漢,見人就殺的。糧車倒是一輛也沒有被毀。

  王絕之下令休息四個時辰,讓輕傷者包紮、休息。而且人雖然可以輪流趕路,拉車的馬卻總得休息,這四個時辰也不算是浪費了行程。

  有七名車夫要害部位中了柳嫂嫂的檳榔後,受了重傷,勢難上路,同僚為他們草草包紮了傷口。王絕之命令把他們抬到一輛大車之上,叫一名沒傷的車夫驅車送七人到就近地方找大夫去,自然也是不必回來了。

  在八十輛大車之中,有三十輛是一行一百六十多人的歇息之所,也運載了他們十天所需的糧食及用品。實際只有五十輛是給羌人党的糧車,如今死傷了許多人,自然也得放棄十輛大車了。

  王絕之跟先零走交談,問起他為何想要助拳,卻不上前相認,要等他們遇上危險,方才驅馬相助。

  先零走道:「我們得聞王大俠相援天水的消息,立刻集結人馬,趕來相助。可是咱們雖然換上了漢人裝束,還是恐防太過礙眼,如果跟大俠一併上路,恐怕更惹注目,所以決意遠遠跟隨,發覺你們遇上敵人,方才馬上相助。」

  王絕之道:「就算你們不想跟我同行,也大可以大大方方的向我坦白。不用鬼鬼祟祟的派人輪流跟蹤著我啊!」

  他心中始終對先零走有著懷疑之心,所以出言試探,如果無零走解答不了這個疑難,他的懷疑便更深了。

  先零走臉上露出忸怩之色,似乎有點難以啟齒。他本來是一名慷慨直言的好漢,此刻欲言又止,顯得有點滑稽可笑。

  王絕之也不逼他,只是靜靜等他說出來。他如果不說出來,那就更啟人疑竇了!

  先零走終於說道:「我們商量過,王大俠號稱琅琊狂人,不知性情怎樣,如果貿然上前求見,恐怕、恐怕不知王大俠會否加以為難。」

  王絕之聽罷,莞爾道:「我是琅琊狂人,不是琅琊瘋子,有人來幫我的手,我倒履相迎還來不及,哪有為難你們之理?」

  先零走道:「我初時也跟你一樣想法。可是我妻子和參狼卻不是這麼想。參狼甚至認為,在兵法上,萬一大俠中了埋伏,如果後有增援,反敗為勝的機會也是大大增加了。一先一後前進,有時反而比擠在一起、給敵人一網打盡高明得多。」

  王絕之問道:「誰是參狼?」

  先零走眼光望向虯髯青年:「他是我族的第一勇士,武功比我還要勝過幾分。族中有什麼大事,都是由我、他、長老先零千方技商議而決。我們這番是赴天水作戰,只有作戰部隊出動,千方枝則和老弱婦孺留守老巢,沒有出來。」

  王絕之忽道:「我有點事,先零豪,你稍等一會。」身形如箭彈出。

  他幾個起落,已到了十七、八丈外,遠遠見到一個背影背影輕功高強,奔得極快。可是哪裡比得上輕功差不多無人能及的王絕之?王絕之正待一個縱身,越到他的面前,他卻陡地止住身法。

  這人不是別人,正是王二十二,王璞。

  王絕之道:「二十二叔,你為何不辭而別,走得如此匆忙?」語氣極是誠懇。

  他為人雖狂,卻不是不知好歹、不分青紅皂白之輩。王璞剛剛幫了他一把,而且的的確確、如假包換是他的族叔,低聲下氣叫一聲「二十二叔」,並不算過分。

  王璞苦笑道:「我背叛了殺胡世家,還殺掉了楚雄,不天涯逃命,難道等鳳凰夫人找我晦氣才逃嗎?」他雖然天不怕地不怕,可是鳳凰夫人卻是令人不得不怕的可怕人物。

  王絕之道:「對不起,是我連累了你。」

  王璞瞪眼道:「什麼對不起?你以為我是救你才出手嗎?你可未免太瞧得起自己了。」

  王絕之一頭霧水:「你不是救找?」

  王璞歎了口氣,幽幽道:「我所以背叛殺胡世家,不過是為了保護糧車、不想迷小劍死於這次圍困之下而已。」

  王絕之道:「你跟迷小劍是朋友?」

  他可想不到,一向嫉胡如仇的王璞居然跟迷小劍大有交情。

  王璞搖頭道:「我想,我們算不上是朋友。當日我跟你分手之後,受到鳳凰夫人之命,趕到天水增援,無意跟迷小劍見過一面。」

  王絕之奇道:「那你為何幫他?」

  王璞反問道:「你見過了迷小劍?」

  王絕之道:「無緣識荊。」

  王璞大笑道:「我為了一名只見一面的人而捨命,已是傻子;而你居然為了一個連一面也沒有見過的人,也要捨命,比我更傻上十倍。看來我們王家流著的,都是傻子的血!」

  王絕之道:「也不儘然。七叔和九叔便不傻,反而精明得要命。」

  他口中的七叔、九叔便是把持江左朝政的王敦、王導。

  王璞聽見這兩人的名字,臉上露出了鄙夷的神色:「呸,這些人的行徑,端的侮辱了王家的先人!」

  王絕之仔細玩味王璞适才的話,禁不住問道:「二十二叔,你剛才的意思是不是說,你只是見過迷小劍一面,便決意背叛殺胡世家來助他?」

  王璞道:「正是。」

  王絕之心中大為震驚:「王璞仇視胡人,人人皆知,是以才有加入殺胡世家之事。如今他只見了迷小劍一面,竟然改變主意,反助胡人,豈非咄咄怪事?」試探問道:「莫非迷小劍給了你什麼好處?」

  王璞道:「我王二十二出身高門,文武雙全,從小要風得風,要雨得雨,有什麼東西是沒有的?迷小劍又有什麼可以許我的?」

  王絕之想了一想,說道:「的確沒有。那你為什麼要相助迷小劍?」

  王璞反問道:「那你為什麼甘冒奇險相助迷小劍,運送糧食給他?」

  王絕之道:「因為我佩服他是位大英雄。這樣的大英雄,不該就此死在這圍城之役。」

  王璞目光炯炯盯著他:「你竟然幫著胡人來打漢人?你竟然幫著羌人成立羌人之國,分裂漢家領土?難道你忘了自己是漢人嗎?」

  王絕之一時啞口無言。他行事只求一己之快、只求一己心安,可從來沒有想到過這麼遠。他略一思索,說道:「漢人有道,我自然幫著漢人。可司馬氏德薄暴虐,胡人民不聊生,餓屍遍于路旁,他們要起而反抗、起而求生,也是應有之義。我們總不能因為自己是漢人,偏幫著害人家!」

  王璞道:「你的言下之意,是因為漢人無道,所以才會幫著胡人,對不對?」

  王絕之道:「正是如此。」

  王璞又問一個問題:「假如漢人立了一位賢君,可是胡人也有賢人在位。胡人說,他們想成立胡人之國,從此胡、漢互不侵犯,世為睦鄰——如此,我們漢家的版圖便得有一部分落在胡人之手了。你應不應承?」

  王絕之思索好久,毅然道:「不成!假如漢家是仁者當王,那麼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豈容任何人分裂漢土!」

  王璞道:「胡人要另立胡國,其來有自,豈會因為漢人是明君還是昏君當道,而有變更其圖謀?只是明君當道之時,天下歸心,他們無計可施,只有雌伏待起;適逢昏君上場,群胡遂乘時振臂一呼,四海呼應,揭竿而起而已。」

  王絕之從來未曾想到過這一點,聽得啞口無言,默默不語。

  王璞道:「我加入殺胡世家,就是為了這個緣故!胡人之存在,就是漢室大亂之根源,不管漢人有理無理,胡人有道無道,只要將胡人盡數剷除,就是為萬世開了太平!」

  王絕之悚然道:「胡人何辜,竟然該受此劫?」

  王璞冷笑道:「漢人何辜?戰國、漢代的匈奴、後漢的羌亂,如今又是匈奴人劉聰,羯人石勒、鮮卑人段匹單、慕容嵬,氐人李雄,不把這班胡兒殺絕滅絕,何得天下之底定?」

  王絕之嘆息道:「想不到像你這般縱情酒色聲樂,不把天下禮教、道義放在心上的人,也有這番衛漢抗胡之心。」

  王璞道:「國家興亡,匹夫有責。縱是大奸大惡、無所不為之徒,也不能不為漢人之興亡盡力。如今你該明白我為何加入殺胡世家了吧?」

  王絕之點點頭,卻道:「可我卻想不明白你為何背叛殺胡世家,而甘心幫助迷小劍。」

  王璞良久不語,終於道:「當你見過迷小劍的時候,你就明白了——如果你有命見到他,而他亦有命見到你的話。」

  王絕之聽不明白他的話中含意,「你的意思是?」

  王璞一字字道:「迷小劍實在是一位真真正正的大英雄。他雖是胡人,我也絕不能讓這位舉世無雙的英雄死去!」

  他淡然一笑,又道:「因為,這種舉世無雙的大英雄如果死去,世上便沒有這種人物,世上便更加寂寞了。」

  說完這句話後,王璞的身形慢慢消失,風中獨自傳來他充滿無奈的聲音:「為什麼這種絕世人物居然是胡人,而不是漢人?那天我見了他,也許是我一生最錯的事情……」

  王絕之靜靜站著,心中只是想:這迷小劍,能令王璞這樣的人也折服若此,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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