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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


  中年食客揉動著雙手,苦笑道:「在下是山西潞安府的捕頭于世明,得到線索前來暗查太行山巨盜飛豹郝天雄的下落。那惡賊五年前逃出太行山,潛赴京師一帶藏身。他身上有三百六十餘條人命血案,亟待清理……」

  「你是說……」

  「可能就是那姓闕的管關通判。井陘乃是太行山八陘的第五陘,這惡賊如果真是飛豹郝天雄,日後官匪相通,那還了得?目下有幾位苦主到三關窺虛實,在下則奉到真定府查他的底。這個叫孟宣的人,該是一條極好的線索。」

  崔長青跌腳道:「老兄!你何不早說?」

  「崔兄……」

  「在下已擊傷他的天靈,他已成為白癡了。」

  「可惜!能不能治好?」

  「開玩笑!除非是神仙方能治得好,可惜世間根本沒有神仙。」

  「且慢!在下可助你一臂之力。」

  「真的?」于世明驚喜地問。

  「老實說,于捕頭,以你的身手前往真定緝賊,可能凶多吉少。」

  「只……只是,兄弟上命所差……」

  「在下可以助你,但一切須聽由在下安排。」

  「兄弟唯命是從。」于世明恭謹地說。

  「你認識飛豹郝天雄的本來面目嗎?」

  「認識。」

  「他的面貌有何特徵?」

  「他的後頸長了十餘顆好不了的白錢癬,鼻頭特尖,眉額間的肌紋成回字形,身材矮小但剽悍矯捷,面型上方下圓,長相不俗。他的武藝,委實驚人。」

  「好,咱們進城好好商量。」

  叮囑小六必須守口如瓶,絕不可透露今天的事,不然將有橫禍飛災,方打發小六回鎮。

  崔長青乘馬先走,于世明仍然步行入城,各走各的路。

  過了廣濟橋便算是踏了府城了。這座冀西的大城,委實令人刮目相看,三丈餘高的城牆,外壕寬有十餘丈,東南角一帶另有高大的衛城,有兩個衛經常駐守。地當要衝,道路四通八達。東面有十丈寬的大道直達山東濟南,西扼入晉咽喉,也是十丈寬的大道通太原。南下是十二丈寬的大道,可抵河南衛輝府。北上京師,道路更是不同凡響,號稱天下第一,也叫馳道。因此,真定府不但是軍事重鎮,也是經濟中心。

  在真定府鬧事,後果是不堪想像的。可是,事實卻正相反,衛所的兩三萬官兵,有二分之一成了文武官員的家奴,不在衛所操練,另有五分之一缺額,連神武右衛也有同樣散漫、黑暗、無紀律的情形發生。

  不要說距京師六百餘里的真定府亂七八糟,連京師的順天府也一塌糊塗,京城附近盜賊如毛,甚至有賊敢進入皇宮偷竊。有時京城戒嚴捉賊,一捉就是三五百。幾個有名的賊首,正與那些比賊更糟的緝賊官鬥法,往來京師山東捉迷藏,如入無人之境。

  皇帝老爺呢?糟得不可再糟。開皇莊做生意,逛窰子自暴自棄,招來一些和尚老道鬼打架。建豹房養猛獸,自以為是神仙菩薩,親自下豹房鬥老虎,幾乎做了老虎的點心,要不是一位喇嘛把他及時從虎爪下救出,可能正德皇帝的龍駕早已歸天,要不就帶了一班佞臣太監,跑懷來、宣府,另建行宮,根本就不肯回京城,沿途大搜女人,尤其喜歡玩寡婦,搞得烏煙瘴氣。他似乎並不留戀那令他抬不起頭的皇帝,因為宮裏有一位他一見就頭痛的皇后,因此也就不管京城裏的上上下下煩惱事。

  上樑不正下樑歪,全國上下怎不一塌糊塗?因此真定府的治安,比京師更差,外表看還不錯,其實卻是花緞子蓋雞籠,外表好看裏面空,而且臭不可聞。

  踏入府城,先找地方安頓。在城門口,兩名敞衣潑皮看到了烏騅,互相以眼色示意跟下了。

  多年闖蕩,經驗告訴他,除非找到了確證,不可憑一面之詞斷定人的好壞。同時,如非萬不得已,必須控制自己,能忍則忍,盡可能不要露自己的底。因此對于世明的話存疑,甚至對于世明的捕頭身分也不敢全信,他必須將闕家的底細摸清,萬事策定從自己的打算。目下,他只有一件事好做:落店。

  街道寬闊,車馬行人往來不絕,周廣二十四里的大城,繁榮自在意中。

  烏騅馬折出東大街,這也是出東門至山東的大路,兩旁店舖林立。一兩部大車匆匆而過,地面隆隆作響。最令人詫異的,似乎有不少軍裝不整的衛所軍爺,笑鬧著三五成群喧嘩而過,路人不以為怪。這些軍爺不在衛所操練,到城裏來鬼混所為何來?在外地的衛所,兵勇們雖有軍人身分,但除了一三五月操練之外,其餘的日子各安生理各營其業,絕大多數是耕種衛田的農民。衛所的官與兵皆是世襲的,多了的人稱餘為丁餘,丁也具有軍籍,因此不算是平常百姓。譬如說,真定右衛在城南偏東,自建有衛城,那在男女老少餘丁,出外遠行旅遊,報籍貫時只能說是真定右衛的人,不能說是真定府人氏。

  至於神武右衛則是常備軍,要經常輪調至邊關打元韃子。平時勤加操練,每月只有兩天休息,這些兵不可能整天在城裏混,但街上卻可看到三五成群的兵到處遊蕩。

  齊魯車行設在東大街,街對面是燕都車行的真定站頭。前者的總店在山東濟南,後者的總店設在京城外白雲觀旁。

  右側,是三皇廟。街東,是龍興寺。寺對面,是一連五間大客棧,兩間酒樓。

  由此可知,這一帶可說是臥虎藏龍的地方,龍蛇混雜,三教九流萃聚的問題地段。

  午間便落店的人不多,崔長青是不多中的一個。

  他在永安客棧前下馬,店伙眼尖,看他的打扮與風塵僕僕神色,便知是財神爺來了,搶來兩名伙計一個接韁,一個上前抱拳含笑打招呼:「客官辛苦了。喝!好駿的烏騅。人如虎,馬如龍,少見少見。」

  他一走取下革囊鞘袋,挾住馬鞭,笑道:「承獎承獎。在下要落店。」

  店伙伸手接鞘袋,恭謙地說:「多蒙照顧,無任歡迎。小店各有雅潔的上房,包君滿意,小的領路,客官請。」

  他扭頭向照顧座騎的人說:「伙計,在下這匹烏騅請小心照料,不用遛馬,歇會兒再讓它喝口水,草料加燕麥,上料。傍晚在下要親自替它洗刷再上槽。」

  「小的記住了,客官請放心。」照料座騎的店伙答。

  客棧規模不小,店前的廣場綠樹成陰,馬廄馬樁一應俱全,停車場置轎所無不臻備,有車道直通內院上房,以便女眷的車轎入內。

  進店先趨櫃檯,掌櫃夫子客氣地打招呼,和氣地說:「客官辛苦。地近京城,位近邊關,客官請原諒,能不能把路引讓小可過目?」

  「應該應該,掌櫃請勿客氣。」他含笑取出路引遞過,眼角看到兩個不算陌生的人影踏入店門。

  他將鞘袋往櫃上一放,乘機掃了對方一眼,心說:「是城門口鬼混的兩個潑皮。好傢伙,居然跟來了,這地方亂得很。」

  他的路引是真的,路引上有關姓名身分與事由,記的是:崔長青。商業。自湖廣至保定。販賣。

  店伙引他進入西跨院上房,茶水剛備妥,馬包也就送來了。

  掌櫃的正在全神貫注記載客人的該記事項,幾個店伙皆在忙自己本分的事。但驀地人聲一靜,幾個店伙皆臉現驚容。

  兩個潑皮陰笑著走近櫃檯,兩人互相以眼色示意,其中一人向同伴點點頭,然後背倚櫃臺,獰笑著掃視在場的幾名店伙。

  門外人影乍現,鑽入一個鶉衣百結的老花子。

  另一名潑皮一手支頤倚在櫃上,怪聲道:「胡掌櫃,記甚麼?」

  胡掌櫃一驚,猛抬頭神色一變,堆下笑說:「原來是鄧爺,你好。」

  「很好,託福。記什麼?」

  「客人留宿名冊。」

  「剛才那穿黑衣的小伙子,幹什麼的?」

  胡掌櫃將冊轉向推過賠笑道:「鄧爺請過目,都在上面。」

  鄧爺手一伸,劈胸抓住了胡掌櫃的領口,輕輕一帶,便將胡掌櫃雙腳懸空擱在櫃上,冷哼一聲,怪眼彪圓,顯然火氣上沖。

  胡掌櫃大駭,手腳忙亂,驚惶地掙扎,臉色蒼白:「鄧爺請放手,小的並未得罪鄧爺……」

  「去你娘的混賬!」

  「鄧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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