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雲中岳 > 匣劍凝霜 | 上頁 下頁
一六五


  朝代的興替,大明江山的興衰,與他無關,他自己本就是大明皇朝的叛徒。但在他的心目中認為不管誰統治天下,天下的百姓絕不能慘遭荼毒,絕不能像他一樣家破人亡被屠殺被奴役,如有這種情形發生,他得設法阻止。

  他這次前來贛州,志在看看大風山莊的動靜,其次是找紅娘子楊寡婦。他對找當年匪首報仇的念頭,不如往昔殷切熱烈,甚至已淡薄得將近古井無波的境地了。經過在山東殲仇,浙江巧遇真安僧的事,他的心冷下來了,當年山東響馬舉事,確也有不得不興的的苦衷,只因為良莠不齊,在打天下這段期間,難免發生許許多多天怒人怨的慘事。而這些一度叱吒風雲的人,所受到的報應也夠慘的。劉家兄弟死亡殆盡,楊家只剩下一個聲名狼藉的楊寡婦亡命天涯,趙家也只有名亡實存的趙瘋子,目下在山中出家苦修逃世。捫心自問,他該向誰報仇?響馬賊攻福林村並未得逞,屠殺福林村雞犬不留的是江彬國賊縱兵屠殺,遷怒於響馬賊是不是有失公允?

  那麼,江彬是他必欲得之的人了,但這國賊是當朝寵臣,目下正伴待君側,引誘正德皇帝冶游,車駕往來於大同宣府,微服遊幸刮財物索女人,行止起居四周錦衛如雲,十里之內不許有身懷寸鐵的人接近,要找江賊報仇,難比登天。

  至於日後找到紅娘子後,到底有何打算,他無法決定。當從宇內雙仙口中挖出紅娘子的下落時,他確是興奮而激動,報仇之念一度不可遏止,但半年來的逃亡、奔波、隱居,他報仇的意念又淡下來了。

  前來大風山莊探動靜的另一原因,便是希望擺脫岳家兄弟的追緝,他對逃亡、被追殺、被迫害的事感到不耐,如果大風山莊那些黑道人物是講道義的英雄,藏身在山莊附近暫避風頭也不是壞事,只要這些人行事合乎江湖道義,隱身在旁料亦無妨。

  他到底是局外人,孤家寡人一個,調查只能深入表面,而無法直搗核心,有些人間接受在大風山莊指揮數載,仍不知自己在為大風山莊賣命,他以十天工夫從表面上調查,所知自然有限。不過,以他的聰明與及江湖經驗來比較,他所獲的消息已較任何一個老江湖所知為多。

  贛南山高水險,民風慓悍而保守,大都市的排外性雖不太顯著,但仍然在某些場合壁壘分明,他對語言有天才,對各地的方言學習進境神速,在進入江西之前他已有所準備,這時已可派上用場了。

  要混身山莊並非難事,按江湖規矩,只消將真姓名與所犯的案說出,直接投貼拜莊,便可受到款待。但這種方式並不盡善,原因是山莊的人,常會以所犯的案大小而待遇有所差別,像造反下五門賤賊、犯了江湖戒律的惡盜、採花好殺的歹徒等等,山莊是絕不許可這種人上門的,上門也只有自討沒趣。以他的身分來說,即使未列入造反之列,也只能做幾天賓客,打發些盤纏走路面已,他僅算是一個江湖無名小卒,不會受到那些成名人物的重視,走一趟看別人的臉色,到底不是滋味。

  他不走這條路,他要開闢一條自認為妥善的道路,確也有點自不量力。同時,他並不希望真的投身山莊托庇,受人指使畢竟不是什麼好事,在未完全摸清對方的底細前,他不能冒然決定自己的去留,如果這些人是為非作歹之徒,他不但不屑接近,甚至可能挺身而出鋤除不法哩!

  他所獲的消息總算強差人意。其一,大風山莊的人,似乎並不控制山莊以外的人,贛州仍是三教九流人物自由發展的地方。其二,贛州的歹徒,似乎不受大風山莊管轄。其三,私鹽販子聽命於一個擁有龐大潛勢力的人,這人姓龍名芳,綽號叫雙頭龍,與大風山莊有往來,可能是大風山莊的主要人物。其四,大風山莊與佔山為寇的著名巨匪保持相安局面,彼此可能有交情有默契,但不能控制小股盜賊,贛州城內外竊案層出不窮,城郊四鄉也經常發現小股流賊打家劫舍攔路收錢,擄人勒索。其五,四鎮的地痞流氓,只聽說大風山莊是黑道人物投奔託庇的好地方,但沒有人真正去過那裏,路程畢竟太遠了,可知大風山莊並不重視沒有地位的小人物。其六,真正公然表示由大風山莊經營的店舖有二,北大街的大藥肆濟眾堂,與合江鎮的合江船行。其七,城內外的縣民,對信豐縣的大風山莊並無印象,影響力不大,所知者限於江湖人,甚至經常與江湖人接觸的打鐵兼造兵刃店,也不知大風山莊。其八,維持地方治安的巡捕,對大風山莊所知有限,不譽不毀,莫不相關。

  一連串的可能,他相當滿意,他認為,這是他隱身潛伏最理想的地方,不久之後,他可以進入大風山莊找到紅娘子的。

  他身上還有三十餘兩銀子,可以安度三兩個月。近十餘年來,大明寶鈔已成廢物,朝廷不再禁用金銀,物價尚稱平穩,每石米價銀二兩,十三兩餘銀子,已是一筆相當可觀的財富了。

  七月初,他在合江鎮租下草房棲身,然後準備做生意。事先,他已至各鄉打聽行情,他認為有兩處生意比較賺錢。一是至遠鄉偏僻糖場販糖。至鎮中出售,紅磚糖與薑糖的市況甚佳,穩賺不賠。一是收購蜜餞,近山區一帶的石蜜、梅桂子、蜜梅、乾薑等,船伙計與水客們皆嗜之成癮。此地的蜜餞品質極佳,尤其是石蜜,早年曾列為貢品,水客們皆買來贈送親友,極受歡迎的。他決定販賣蜜餞。英雄末路。

  花了兩天工夫,他到崆峒山九峰山一帶,購買了一擔貨物,花掉了十餘兩銀子,本錢可下得不少,第三天,他挑著貨物返城。

  九峰山在城西南三十餘里,南接崆峒,北向府城,有一條小徑直達大西門。挑著一擔貨物,灑開大步往回走,倒也自得其樂。

  辰牌末,過了橫坑鄉,路已走了一半。天宇中萬里無雲,酷陽高照,晨間的涼氣已消,愈來愈炎熱,他頭戴遮陽笠,挑著一擔木油籮,腰帶上掛了一條汗帕,挽起衣袖,露出粗壯結實的古銅色手臂,敞開衣襟,半露壯實的胸膛。他的打扮,完全是一個販貨挑夫,誰相信他是個武林健者?誰相信他是早年橫刀躍馬叱吒沙場所向無敵的驍將?

  大丈夫能屈能伸,做小販比做浪人無賴光榮得多。

  他購貨的路線是南下崆峒,轉向九峰,然後取道返城,這條返城的路他只走了一次,但已經不算陌生。他知道,轉過前面的小山腳,便是橫坑鄉的水尾村,距城只有十里左右了。

  水尾村只有三四十戶人家,村西是小山,村東是稻田。進了村柵門,並無異狀,村民們忙著幹活,只有一些村童好奇地向他目迎目送。

  村北的柵門右側,柵柱上飄揚著一面稅旗,兩名皂衣公人把守在門兩側。柵內側東首的一家村舍中,大門外也有三名皂衣人,裏面似乎還有同伴。

  他心中一怔,心說:「怎麼這裏有課稅的人?大概是派來催徵的。」

  他昂然而行,課稅課不到他的零擔,不用煩心。接近柵口,一名皂衣人用手向村舍一指,說道:「挑到那邊去。」

  他又是一怔,不敢不聽,緩緩到了門前,尚未開口詢問,門口的三個人已將他圍住了,其中一人叫:「放下,裏面是什麼貨?」

  他放下擔子,據實答:「是蜜餞。」

  那人又問:「到城裏去?」

  他又據實答:「是的。」

  另兩名皂衣人,已分別動手揭開了蘿蓋,一味亂翻,把那些以棕葉包得好好的貨物翻得顛三倒四。

  「到裏面去納稅。」皂衣人冷冷地說。

  「納稅?這是……」

  「這是鈔關派來的水尾抽分分場。」

  「咦!抽分場只科竹木柴薪稅……」

  「閉嘴!你這刁民好大的膽子,膽敢抗稅,你想造反?」皂衣人怒叱。

  他忍住一口惡氣,沉著地說:「小的天膽也不敢抗稅造反,這些貨物是小可剛購到的,尚未販賣,販賣時當按規繳納門攤稅,目下……」

  「呸!你還敢頂嘴?凡經過稅場的貨物,不論自用或販賣,自七月初一起,一律課額外稅,抗繳者法辦,貨物充公沒收,你是不是想抗繳?」

  他長吁一口氣,暗叫罷了,苦笑道:「小的不敢,只是不知此地有抽分場而已。」

  「現在你該知道了,進去辦理繳納事項。」

  「是,小的遵命。」他無可奈何地說。

  裏面設有案桌,兩名公人坐在桌後,一計銀,一文牘,簡簡單單。門外的三名皂衣人驗貨、過秤、估價,經過一陣忙碌,一名皂衣人拉大嗓門叫:「蜜餞七十六斤。」

  管文牘的公人抓起算盤,稀哩拍啦一陣撥動,提起毛筆在一張蓋了大印,以木刻刊印的稅憑,埋首疾書。書畢,拾起後娘面孔冷冷地說:「稅銀一兩四錢零五十文。」

  他吃了一驚,訝然叫:「公爺,小的這擔貨全賣了,也賺不了一兩四錢銀子,這……」

  這位公人雖生了一副晚娘面孔,但倒還和氣,說:「那是你的事。在下只知按規矩行事。」

  「公爺,即使按貨色課稅,也課不了那麼多……」

  「你聽清了,蜜餞每斤價銀兩錢,你的貨重七十六,除去六斤畸零不計,以七十斤課稅,稅額是十取一,另加五十錢文牘費,你自己可以算算對不對。」

  銀折錢,概以洪武通寶為準,銀一分折錢十文,古錢則折三十文。

  一兩銀子,折洪武通寶一千文,也稱一貫。一貫有十串,每串一百文,一百文折銀一錢,十文為一分。

  他倒抽一口涼氣,沮喪地說:「公爺,門攤稅也只有三十取一,這兒……」

  公人搖手止住他往下說,冷然造:「這是稅課司所下的稅例,與我們無關,稅例直接下自寧王府,稅課司只有遵行。我是為你好,你還是繳了快走吧。我只能告訴你,這處抽份分場是最守法的一處。」

  他一咬牙,繳納稅銀,取了稅憑納入懷中,憤然挑起擔子出柵,口中不住咒罵:「簡直是強盜、土匪!」

  這是他第一次領教做生意的苦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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