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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第七章 餘生如縷

  繁昌縣西約五十里,有一條小河,叫狄港河,自銅陵縣境流入,匯注大江。河口有一座小鎮稱狄港鎮,不但設有巡檢司,也建了一座水驛,可知這座小鎮必定相當繁榮,是繁昌縣四大鎮之一。

  天色尚未破曉,一艘中型客貨船悄然起航,離開了狄港。當離開碼頭時,船老大恭恭敬敬地祭過江神,虔誠地放了一串鞭炮,船即升起大帆,乘著東南風向上游駛去,雖是逆流而上,有風相助船速並不慢。

  船上載有十餘名男女客人,所載的貨物是頗負盛名的太平貢紗,另有一些石綠、銀朱和一些雜貨。貨主人姓陶,祖籍太平府。陶家在太平府是望族,本朝出了一位大人物姑蘇郡公陶安,是本朝初年與宋濂齊名的賢臣名士。死時任江西行省參知政事,卒於官,追贈姑蘇郡公。陶家的家族人丁旺,本支書香世家,旁支則士農工商俱全,太平府陶家的人,極受各地人士所尊重。

  貨主陶深,在九江府設有布莊,這次是回鄉省親,順便帶些本地的布匹運送江西。省親,當然帶有家小,有妻有妾有兒有女,一家九口隨貨船上航。

  同船的客有七八個,都是久走江西南京的水客,所帶的貨物形形式式,洋洋大觀,人隨貨走同乘這艘航行湖廣、江西、南京三省的客貨船。

  船到了江心,沿左面的水道溯流而上。陶深是個中年人,獨自坐在艙面,飽經憂患的眼睛,凝視著掛在西方天際的太白金星,幽幽一嘆,自言自語地說:「逃亡生涯,何日是了期?天哪!這是什麼世界?難道冥冥中真的有鬼神麼?」

  距紫沙洲不足兩里地,江水滔滔,東方天際出現了魚肚白,黎明將到,黎明前的陣黑已經消退了。

  紫沙洲的鬼卒們忙了一夜,三十餘艘小蘆舟在上下游巡弋,要追殺入水游走了的周昌,卻白忙了一夜毫無所獲。他們都是見不得天日的人,在拂曉之前,必須把自己隱藏起來,以免引起人們的注意。

  撤退的信號傳到,小蘆舟一一返航,陸續靠上洲西的蘆葦深處,再抬上岸藏入密密麻麻的蘆葦中。

  周昌其實並未離開紫沙洲,他跳水脫身,入水便感到左後腰和右股麻木不靈,接著疼痛的感覺無情地君臨。

  「我受傷了。」他心中暗叫。

  生死關頭,人的求生意志發揮了潛能,令他產生了不可思議的力量,疼痛阻止不了他逃出魔域的意識,他忍住無邊痛楚,利用雙手一腳,閉住氣小心地沿灘底向左潛泳,卻不向灣處逃,受了傷,不宜冒險硬闖。

  賊人皆以為他向外逃,水底水面一窩蜂向外追,他卻靜悄悄地潛抵灣左的洲岸,爬上洲岸鑽入蘆葦中藏身。不遠處,紅娘子一群人仍在火光下暴跳如雷,語聲隱約可聞。檢查傷勢,他心中暗暗叫苦。左後腰被透風鏢射了寸深的創口,幸而他在突圍時身形快捷,透風鏢隨後跟蹤射到,力道減去不少。同時,發鏢人的內力修為,比他強不了多少,因此僅入體近寸,不然恐將貫體而出了。

  右股的傷勢也夠嚴重,狼牙棒本就是重兵刃,棒身帶有尖齒,全力擲出力道千鈞,棒端的尖刺貫入肉中,共扎了四個寸深的大洞。要不是他練了氣功,這一棒可能打碎他半邊身子。股臀皮粗肉厚,這一樣並未使他倒下。為了掩蔽身分,他身上未帶任何藥物應急,怕被賊人搜出暴露身分,這時受了傷,真是苦也只好咬緊牙關硬挺。

  他脫掉身上的衣褲,撕衣袂絞乾裹傷,以免流血過多。處理停當,他躺下養神。想起這次紫沙洲歷險,不禁失聲長嘆。

  在青陽花了十來天工夫,花了大批金銀,好不容易交了幾個見錢眼開的朋友,安排好打漁人的身分行業,方準備周全地潛入了紅娘子的賊巢腹地,可說一帆風順,一切如意盡在算中。沒想到一念之差,為救駱姑娘露出馬腳,終於功敗垂成,只落得身受重傷,性命可危。目下此身仍在虎穴,是否可以安全脫身,仍是未知之數,這條命保不保得住大有疑問。

  「真是好人難做,不經一事,不長一智,日後我必須加倍小心才是。楊寡婦這賊婆娘果然厲害,我算是栽在她手中了,爾後要接近她,不知要比這次難上多少倍呢!」他不住喃喃自語。

  用力過多,也失了不少血。他在痛苦中感到萬分疲倦和昏沉,最後一陣困倦襲來,終於沉沉睡去。

  不知睡了多久,他被痛楚所驚醒,醒來時星斗滿天,發光的江面上,不時可以看到小舟往來巡逡。灣岸附近已沒有火光,不知楊寡婦是否還在那兒坐鎮?

  口乾、舌燥、頭暈、五內俱焚,四肢麻木。

  「我的傷勢惡化了,得趕快醫治。」他告訴自己。

  一陣痛楚,一陣暈眩,他就在痛苦的折磨中,時睡時醒。天宇中斗轉星移,漫漫長夜快過去了。

  「他們恐怕已開始在洲上搜索了,我得及早離開。」他迷迷糊糊地想。

  他一咬牙,顧不了傷勢,脫身要緊,便拖著半麻木的身軀,一寸寸向水裏爬,出了一身冷汗總算被他爬到水邊了。

  天可憐見,水邊恰好漂來一根枯木。他強忍徹骨奇痛,奮身向水中一竄,天無絕人之路,被他抓住了枯木。他用盡餘力,挾住枯木慢慢向外划去。划出灣口,他已經行將力盡,江流一沖,將他和枯木帶走,順流向下游漂去。

  他盯視著逐漸消失的洲影,喃喃地說:「再見了,紫沙洲。紅娘子,只要你不離開紫沙洲,我會再來的,我必定回來找你,希望你別死得太早。」

  求生的意志支持著他,冷冰的江水和痛楚,令他不至於昏迷,抱住枯木向下漂,他相信天亮之後,便可讓往來的船隻發現,更深信定可漂流至岸邊,只消靠了岸,便拾回這條老命了。

  漂流中,先後從五六丈外駛過兩艘客船,可是天色太黑,他又無力發聲呼救,失去了被救的機會。

  他臉是曾經用了極高明的易容藥,藥色淡而不著痕跡,但泡在水中過久,藥色逐漸脫落,褐色臉膛恢復了本色。

  朝暉徐現,江面視界漸漸及遠,已可看到兩岸的遠山了。

  上下游有帆影,他的神智卻逐漸昏沉。

  布莊東主陶深的貨船,正鼓浪而進,向抱著枯木漂下的周昌撞去。相距在十丈外,坐在艙面的陶深恰好站起來伸懶腰,目光落在漂下的枯木上,趕忙向在一旁清理船篙的兩名船伙計叫:「水中有人,快救他起來!快!」

  船夫循他所指的方向看去,粗眉鎖在一塊兒了。在大江下游一帶,船夫們流傳著一件最不道德,最可惡的迷信,那就是盡可能不救溺水的人,以免找替身的水鬼找上他們。兩個船伙計迷信過深,並不是他們沒有人性,也不能怪他們沒有愛心,而是他們的生活條件和迷信,迫他們硬起心腸,不管溺水人的死活。他兩人像是見了鬼魅,聳聳肩,向江中吐了一口口水,苦笑一聲,依然幹自己的活計。

  陶深大概知道船夫們的禁忌,大叫道:「二十兩銀子救起那個人,不然我用帖子送你們到安慶府衙門究辦。」

  只要有人出頭,又有重賞,船伙計就認為水鬼不能怪他們了,其中一人大叫道:「降帆,水中有客人要上船。」

  艄公手急眼快,帆索一緊一鬆,骨碌碌一陣怪響,大帆向下沿落。

  一名船伙計熟練地將一根繩索綑在腰中,一躍而下。幾名船伙計已聞聲趕來,抓住了繩索的這一端,有人在大呼小叫,告訴下水的同伴如何救人。被拉上來的是周昌,他已失去了知覺。

  風帆再次升起,船破浪上航,天色大明時,船已駛過了紫沙洲。

  當周昌被放平在艙面時,陶深便看清了他的相貌,大吃一驚,向船伙計急叫:「天!這是我的侄兒哪!快,抬入我的艙屋。」

  他從懷中掏出三錠十兩的銀元,塞入一位船伙計手中,說:「三十兩銀子給諸位買酒吃,謝謝,謝謝。」

  三十兩銀買酒吃,足以醉死一百個人。船從太平府走一趟九江,也不過銀子四十兩。船伙計們心花怒放,七手八腳將周昌送入艙屋。

  船共分三個客貨艙,後面是舵樓,也就是十餘名船夫的宿處,三個客貨艙都裝了貨,貨主便在艙內住宿,一方面可以安頓,一方面可以看管自己的貨物。陶深帶有家小,他的貨堆放在頭、中兩艙,中艙便安頓女眷和小娃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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