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雲中岳 > 亡命之歌 | 上頁 下頁
三三


  一個時辰之後,略一舒張手腳活動筋骨,小化子問:「文昌兄,是否從今天起闖蕩江湖?」

  「正是此意。」文昌信口答。

  「第一站是哪兒?哪兒是你江湖生涯的起點。」

  「還未決定,龍駒寨便是起點。」

  「到西安府吧,那兒是一座複雜的地方,一處王公富商的天堂,江湖人的樂園。但我先警告你,那是一座不適於三流江湖朋友生存的城市。」

  「為什麼?」

  「秦王府在那兒,官府的鷹犬特別多,手腳不靈招子不亮,在那兒準倒霉,至於一二流高手,便可得其所哉。」

  「小兄弟,你看我該列入那一流人物?」

  「介乎二流與三流之間。」

  「你呢?」

  「區區可列為第一流,不是吹牛。」小化子傲然地答。

  「你也不見得太行,功力並未臻化境。」

  「嘻嘻!不要不服氣,按人物分流,大致可分兩種,你說的是修行,是二者之一。另一是江湖經驗。這一種包括了見聞、手面、機智、靠山、經驗等等,其中奧妙無窮,可意會而不可言傳。運用權術,手辣心黑,表裏各異,面唯心否等等,正是此中學問,大矣哉!真正兩種皆為上乖的人,世上並不多見,你以後便可知道了,這就走。」

  「不。」

  「咦!你還等官府派鷹犬來擒你歸案,等病無常找黨羽來剝你的皮?」

  「我必須回鄉拜別祖塋,這一去我可能沒有回來在爹娘墳前化紙焚香的機會了。」

  小化子面色凝重,笑容消失了,沉聲地道:「應該,文昌,我陪你一走。」

  辰牌初,兩匹健馬冒著漫天飛雪,到了蔡家的西莊門,在莊門外停住了,人和馬噴出陣陣濃霧,好冷的天。

  文昌牽著座騎,伸手推門,門上了頂閂,大雪天沒有人出莊。

  「砰」一聲文昌一腳端開寨門,沉重而結實的寨門「吱嘎嘎」掀開了,粗大的頂門折為兩段,他的腳力委實驚人。

  兩人牽著座騎進入寨門,直向莊中心走去。

  有一家大門,「吱呀」一聲拉開了,門內的犬吠聲驚動了裏面的人,一個中年人拉開門向外瞧,第一眼便看到他揭起皮護耳,面目陰沉的蔡文昌。

  「天!他……他……」一中年人驚呼。

  文昌向中年人點點頭,冷冷地道:「小熊哥,我小虎子回來了。」

  兩人牽著座騎繼續往前走,走向蔡莊主的宅院。

  不消片刻,莊中雞飛狗走,男女老少冒著風雪,紛紛向莊主宅院前集中。

  兩人在栓馬柱上繫好韁,高大的朱漆大門打開了。門後,蔡莊主父子和一家男女惶恐地在門內駭然並立。

  文昌踏上臺階,向門裏闖,抱抱拳道:「伯父,小虎子回來了。」

  「你……你……」蔡莊主語不成聲。

  文昌迎面一站,冷冷地說:「我的屋子不燒了,今後任何人皆不許動一草一木。我小虎子警告你,如果你敢動我的田地房舍,我小虎子眼中認得是大伯,刀劍可認不得你是誰。讓開!」

  他進了院子,踏入廳堂轉出西面堂屋。以西一帶房舍,全是他父親名下的產業。

  他在蛛網的房舍停留了許久,出來時眼角有了淚光,在蔡莊主一群老少的驚恐目光注視下,走出了大門,站在臺階上扭頭道:「田地任它荒蕪,不許任何人動用,不然休怪我小虎子的心狠手辣。」他站在臺階上,冷冷掃視外面千餘名莊中父老兄弟,突然大吼道:「你們的祖宗家法呢?拿出來我看看是啥玩意?你們一群狼心狗肺的人,出來擺長輩的面孔讓我看看?我小虎子不成材,在你們心目中總是眼中釘,為何今天不出來把我這顆釘子拔掉?三年前,文華哥說了一句真心話,這句話讓我小虎子今天不放火燒屋,不與你們計較。文華哥說:該怪小虎子沒有爹娘。我小虎子從小和文華哥是死對頭,但他在我最困難的時候,仗義吐出心聲,你們該為這句話慚愧,你們沒有臉面活著見我小虎子,死了不敢見我在九泉下的爹娘。」他說著說著,大顆眼淚跌碎在胸襟上,走下了臺階解韁上馬,向東衝。

  人群急急讓開,兩匹馬奔出東寨門。山崗下,是蔡家祖宗墳塚所在地,雪幾乎掩沒了一排排的墓碑。

  墳園前有兩座小亭,兩人將馬匹栓在亭內。文昌取下馬包,裏面藏了香紙蠟燭等物,還有用荷葉包妥的三牲。

  小化子幫他張羅,捧著物品向不遠處兩座墓碑走去。

  狂風吹滅了殘燭,紙灰飛舞,雪花掩覆在三牲上。大雪天上墳,可能極為罕見。

  文昌扶立在墳前,向遠處大風雪下的蔡家莊朦朧形影疑望,良久良久,心潮起伏。

  他不怨天,不尤人,不怪他們的命運,他默默地承受。

  家園是可愛的,值得依戀,在這兒孕育成人,然後飛翔。如果不死於溝渠,落魄了,兩鬢斑白了,便會被戀土心拉回這兒,葉落歸根,生在這兒,也想死在這兒。但他知,也許他永不會再來了。這兒,他沒有黃金似的童年,沒有足夠思念的事物,有的只是哀傷仇恨,沒有愛的種子埋下,只有仇恨生了根。

  他眼前一陣模糊,冰涼的淚水爬下腮邊。

  他扭頭向被大風雷掩覆的墳塋凝視,眼前一陣朦朧,這兩座雪下的墳墓裏,永埋著他的爹娘,但他對他們是如此陌生,相距如此遙遠,雙親的面目他已一無印象,兒時的記憶已消失無蹤。在他的想像中,雙親是天下間最慈愛的人,但卻又像天外雪景和霧中的異象,遙遠得可望不可即,模糊得抓不住摸不著。

  他陷入意念飛馳,幻影依稀的出神境地裏。

  莊西從影石村入莊的小徑上,二十餘匹健馬冒著暴風雪衝向西莊門,馬上騎士全是內穿皇衣,外穿老羊皮大襖的公差,來自龍駒寨,要到蔡家莊擒拿兇手歸案。

  小化子一直沉默不語,笑容換上了肅穆的神色。他拉了拉文昌的衣袂,低沉地道:「你該走了,官府的鷹犬快到了。」

  文昌扭轉身,並未向下面遠處的和馬群瞧,深深地吸了一口冷氣,冰冷的空氣令他神智一清,他舉手伸出,低沉地道:「永別了,故鄉!」

  小化子卻一字一吐地道:「你會回來的。」

  「為什麼?」

  「這是你的故鄉。愛也好,恨也好,真實之中,這兒仍是你永難忘懷,永難磨滅的地方,有時,它會出現在你的心中,出現在你的幻覺裏。不管你是飛黃騰達,或者是窮途末路,故鄉永不會在你心中消失。」

  「天涯何處不是家?我不會回來了。」

  「你會的,總有一天,你會生出重回故鄉的強烈願望,即使是看一眼也好,忘掉故鄉是不容易的。」

  文昌默然,他感到小化子已不是十五歲的娃娃,而是一個飽歷風霜觀世情的哲者,一種難以言宣的情愫從心底湧起,突然擁抱住了小化子,感情地喃喃道:「小兄弟,也許你是對的,如果我真能忘懷,這次便不會回來了。對這塊我土生土長的地方,強烈的恨念中有強烈的愛念。走吧!日後的事誰能預料啊!」

  兩人去牽座騎,飛身上馬,衝入暴風雪中。

  ***

  從商州到西安府,只有一條官道可通,中間經過被譽為關中東南咽喉的藍田縣藍關。當然啦!事實上也不盡然,條條大路通長安,早年的羅馬帝國也會派人到達這座東方古帝都觀光,從商州北走洛陽,可以從華州繞到西安府,只是遠了些。

  文昌為了躲避官府注目,不走藍關走洛南。走洛南不需經商州,龍駒寨北面就有一條小徑直達華山。

  這條路真不好走,千峰百巒鳥道羊腸,古森林中不見天日,幸而沿途都有人家。

  一早,他兩人冒著風雪踏上了征途,一陣急趕,進入了荒山絕嶺。十五里,到了一處奇峰連綿的山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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