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雲中岳 > 亡命之歌 | 上頁 下頁 |
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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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湖廣到陝西,以往必須先到河南南陽府,出伏牛山區走富水關入陝。八十年前,平定了荊襄流民之亂,開設了鄖陽府,打通了漢江山區,正式開放商旅行走,湖廣入陝,便不需繞道河南,可溯漢江直上。 但要到陝西的首府西安府,走漢江反而遠了,只需經河南淅川縣,走荊子口入陝,或者走丹江由水路上行,到西安府近多了。 從南陽府入陝的古道,在富水關入陝,經商南、武關、龍駒寨驛,直達商州。商州往西安府,這一帶山區全是往西安府的轄地。 這一帶山區,從前本是禁地,開放之後,逐漸繁華起來,這些年來,這條古道成了最重要的通道,商旅絡繹於途,比潼關大道差不了多少。 古道經過武關,便向西移,九十里到第一大驛站龍駒寨驛站,在距驛站四十餘里,便和丹江會合並行,時合時分。所以走丹江水路,是不經過武關的。 丹江在這一段流域中,十分險峻,水流湍急,穿過無數山峽,流過無數險灘,所以江中只可通航五石以下的板船,用處不大。 距龍駒寨約二十餘里,有兩座險灘,叫影石灘,下面叫小影石灘。影石灘上游十餘里,便是不著名的虎頭峰黑龍潭。 虎嶺的西面三兩里地,有座小山村,叫蔡家莊,莊中約有百十戶人家,全姓蔡,從蔡家莊到龍駒寨,不足二十里。 蔡家莊據說是從河南遷來的,確否,得查查族譜。反正無關宏旨,不查也罷。 待將歲月拉回二十年,那是大明嘉靖十五年。 物腐而後蟲生,無半點假。 朝內,皇帝老爺崇信道教,老道邵元谷封致一真人,無所不為,替皇帝老爺下令搜尋天下間的靈芝奇藥,鬧得天下雞飛狗跳。為了皇帝老爺長生不老,用人參餵羊,再殺羊餵狗,殺狗煉藥給皇帝吃以補元精,真是荒唐至極! 朝中的官,當政者是嚴嵩,此乃是明朝的大奸臣,不言都知。 而邊疆呢?不得了。邊疆東南,倭寇如火如荼,鬧得民不聊生,流離失所。 滿人又向關內進攻、進攻、又進攻;烽火萬里,血流成河。 而皇帝老爺卻天天修長生,屠殺那些勸他不要迷信的大臣。 大明皇朝搖搖欲墜,病入膏肓。 國內稅重刑重,官吏們懶了,大家開隻眼閉隻眼,向老百姓伸手。 蔡家莊,十五年九月庚午日,有一個未來的亡命徒,哇哇落地。 那是蔡家莊莊主的二房兄弟蔡崇安的兒子,取名文昌。蔡家莊近四代的輩分,排行四字是「崇文尚武」。 「崇」字一代是「文」,小娃娃便叫「文昌」,叫起來省掉輩字,叫昌兒。另一個乳名取得好,叫小虎。 小虎子真糟,三歲之前不會說話,也不會哇哇叫,蔡崇安只有這麼一個命根,憂心如焚,怕小娃娃會變成啞巴,更怕是白虎星投胎。據傳說,白虎星如果開了口,叫誰誰倒霉,被叫的人必死,平民百姓信鬼神,迷信太普遍了。 真巧,小娃娃滿三歲後的第十三天,他叫了,不僅是叫媽媽,連爹也會叫了。 不到半月,龍駒寨瘟疫流行,東起河南南陽,西迄商州,死了好幾百人,蔡家莊四五百人口中,像一陣陰風飄過,飄走了百餘老小,崇安夫婦倆,也是百餘名應劫中的人,雙雙撒手同赴九泉。 小虎自幼長得很像頭乳虎,他安然度過了瘟疫期,日漸茁壯。 蔡家莊有些人,在瘟疫期中向外逃難,三年之後,返回的人不到逃出的三分之一。從此,蔡家莊中落了,北面離村稍稍遠的田地,開始無人耕種,開始荒蕪了。 蔡莊主身為一莊之主,他不能離開,蒼天有眼,莊主夫婦和他的獨子文華,居然平安地度過了瘟疫期。 在小文昌來說,不但不值得慶賀,卻是他受苦受難的開始。蔡莊主夫婦倆不怨天,卻怨小虎子為村人帶來了災禍,白虎星開口,不但叫死了爹娘,更剋死了莊中百數十條生命,替全莊帶來了空前的災難,好傢伙,這還了得? 小虎子家中的田沒人耕,屋子沒人住,他只好跟著大伯度日,哪還會有好日子過? 不止此也,莊中其他的老小,在莊主夫婦說出小虎子是白虎星時,頭腦簡單的他們,竟然視小虎子如眼中釘。幸虧小虎子還小,不然早被祠堂的主事父老下令活埋了。 小虎子就在這種環境中活下來,在仇恨中生長。 六歲時,他開始替大伯放牛,牛比他高了兩倍。 八歲,他下田割麥子,令他痛苦難當。 殘羹冷飯,令他骨瘦如柴,但骨骼卻是超人的結實精韌,無病無痛。大棍子挨,大耳光摑,他不在乎。 在莊中年輕的一代來說,在莊內,父老們禁止小孩和他玩耍,但到了山野中,尤其是虎嶺,娃兒們卻沒有任何仇視的因素存在,和小虎子玩得很來勁;因為小虎子鬼怪多,膽子大,水裏火裏他敢去,逮鳥摸狗他有極高的天才,了不起,自然而然地成了他們的領袖。 他就在這種畸形的生存空間裏生存、長大。 村西,有一座不太高的山坡,坡的那一邊,是影石村,村中有百十戶人家,共有三姓,張、王、賈,村主姓張,名良佐,影石村的三姓,據說也是從河南邊來的,但比蔡家莊早了二三十年,所以西面直至龍駒寨一帶的肥田,全是影石村的。 張良佐在龍駒寨,開了一家鐵舖,一家油行和一家磨坊,算起來他是半農半商,不許穿綢著緞,但張村主不管這一套,照穿不誤,山高皇帝遠,官府也懶得管閒事,何必自找麻煩?這年頭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影石村設了一家夫子店,教野猴子們讀書,學生是十三歲以下的娃娃,大孩則到商州考學堂,考不取再回來請家庭教師補,或者乾脆下田弄莊稼。 小學塾中,老夫子是外地人,據說是來自開封府的落魄窮儒,肚子裏的墨水倒裝了不少。姓商,名嵐,人生得修長而文弱,還有點老花眼,花甲年紀,有老花眼不算稀奇。這位夫子修養好,見人笑瞇瞇,大得村人好感,誰也不再去查夫子的三代履歷。 影石村上次也死了不少人,但張村長不怨天也不尤人,他努力使村子康復,出錢出力重整家園,學塾不僅未關閉,更增設了一間武館,用重金到少林聘請了兩位有道的高僧,安置在村中的宏濟寺中,宏濟寺便成了武館的館址,與學堂的學塾近在毗鄰。 影石村與蔡家莊,數十年鄉鄰感情相處得不錯,影石村欣欣向榮,蔡家莊卻在沒落中,請不起教書夫子,也不想請,便與張村長情商,讓村中小猴子們沾沾光,學上兩籮筐大字。 張村長也慷慨,沒話說,義不容辭,相距一道山坡,不到兩里地,人不親土親,就答應了。 從此,蔡家莊的小猴子們,一早便越坡到影石村,午間返回,下午不必前往,也用不著補習。 小虎子是唯一被摒棄在學塾外的人,他開始感到孤單。八歲,正是黃金的童年,但他已經喪失了童真,比任何小孩都早熟。在苦難中長大,早熟似乎是理所當然。 他身材高,但嫌瘦了些,看去不夠健康,但骨骼卻比任何十來歲的小孩結實。村中的人,據說從未看過他的臉上的笑容,那麼陰冰怨毒而倔強無比眼神,卻引起了村中父老的反感。 人是奇怪的動物,看不順眼的東西,愈看愈不順眼,他就是村中看不順眼的東西。反之,他同樣看這些不友好的父老不順眼,在他的小心靈中,無法瞭解他為何得不到村中人的愛護和同情?久而久之,即使有人給他愛護和同情,他也不再需要了,也不屑要了,他將心靈緊藏在自己的禁園中,不再接受任何人的愛護和同情。 秋天到了,草木開始凋零,早上的濃霜,對有衣裳穿的人來說,小意思,但他只有一條破單衣,這滋味不好受。一早,長工老趙便到了西院破敗的廂房外,披著老棉襖,口呵著白霧,將房門拍得山響,一面叫:「小懶蟲,還不起來?找打麼?快!到南倉上麥子。」 長工老趙,是龍駒寨驛的流浪漢,每年冬初麥子下種前受僱主擺佈,夏末秋初麥子收回成後回龍駒寨小住十天半月然後回村,在蔡家村已幹了四年,這傢伙不是好東西,反正主人不把文昌當人,他一個長工便用不著客氣,對小文昌也夠火辣。 小文昌不得不離開他的破格窩,披上他一年到頭唯一的褐衫。他穿了兩年,按理不會太破爛,但小孩子是布店的財神爺,衣衫破得特別快,他這件褐衫,補丁已佔了整件衣衫的三分之一。 拉開房門,一陣寒風迎面撲到,他打了個寒顫。房屋夠大,住的人卻少,東西兩院沒人住,西院的外廂兩屋只住了他一個人,怎能不冷? 「趙叔,請先走一步,我就來。」他踏出房門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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