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雲中岳 > 天涯江湖路 | 上頁 下頁
八七


  奔雷掌的衣衫他穿得著,稍嫌窄小些,他的身材比奔雷掌魁偉得多。

  一早,他將插有飛刀的皮護腰貼身繫好,外面罩了灰色直裰,灰色燈籠褲,劍和簫用布帛包了,百寶囊掛在脅下。將髮結打散,胡亂挽了一個道士髻。

  他像是換了一個人,古銅色的臉孔不見了,頭旁有一條劍疤,與早些天一身藍色勁裝威風凜凜的司馬英,相去十萬八千里。

  在眉宇眼角之間,已看不到往昔的英風豪氣,只可看到陰沉的眼神,與傲岸冷漠的臉孔。

  唯一可保持的,是他嘴角那嘲世者的刻薄笑容。

  他向奔雷掌父女告辭,父女倆留他不住,璇姑懇求與他同行的建議,也被無情地拒絕了。

  他向他們致上無窮謝意,踏出了陽光普照的天宇下。

  他不走谷口,取道出谷底走門家坊尖峰。

  站在門家坊尖峰,他默默地向下面注視,一言不發,本立好半晌方大踏步離開,沒有回頭。

  後來,有人在天心小築廢墟北面一座崖壁上,發現兩行以劍刻成的大字,每一個字大如海碗。

  刻的是:「我發誓:我會回來,我必定回來,假使我不死的話。司馬英」。

  從此,他踏入莽莽江湖,走上了茫茫天涯路。

  ***

  五天之後,建昌府東南新城縣,來了一人一騎,取道趕赴福建延平府。馬上的騎士穿著落魄,比叫花子強不了多少,神情委頓,甚是落漠。

  他,就是司馬英。

  閩贛交界處,無盡的崇山峻嶺,將這兩地分成兩個世界,有點像地獄與天堂。

  江西是魚米之鄉,白米吃不完,便用來餵牲口,鄱陽盆地使江西成為天堂;而在福建,那時還未完全開化,除了山,看不到一塊大平原,吃白米的人少得可憐。

  山太多太高,河流倒是不少,可是湍急得魚也不想逗留生息。

  水,是生命之源,但光有水仍是不行,必須有用水的平地。

  福建缺少的就是平原,焉能不窮?

  有關兩地的河流,在當地的航行水夫中有兩句話,可以看出當地的景況,江西的兩句話是:鐵打的船,紙紮的艄公。意思是說:江西河流裏的船是撞不破的,紙紮的艄公也可以駕駛,不必害怕。

  而在福建的兩句話,正好相反:紙紮的船,鐵打的艄公。意思是說,船隨時有粉碎的可能,艄公必須是鐵打的,方能應付各種危險。

  由此可知,兩處的江流情形如何。

  由江流情形,便可猜出兩地的地勢和富裕情景。

  以西南部的汀州府來說,汀江(鄞江)從府北寧化縣流入,下游入廣東大埔入海,大大小小的灘共有五百個之多。

  想想看,地勢的差距是如何的驚人。

  新城,已經是山連山的地獄邊緣,在江西算是窮鄉僻壤,但比起隔鄰的福建,有足夠的條件吹牛。

  在這兒,有一條官道進入福建,這是當時入閩三條官道之一,是中間的一條,也是最近福建布政使衙門的一條。

  武夷山脈像一條大蟒,盤臥在兩省交界處,中間被人砍了一刀,刀痕不深,這刀痕便是邵武府光澤縣的杉嶺,山勢略平,以東便是閩江的上源,叫杭川,也叫大溪;流入邵武,便叫紫雲溪。

  離開新城不久,便進入無盡的山區,官道向東北蜿蜒而行,人煙漸少。向東望,天!遠處黑黝黝的崇山峻嶺,令人望之心寒。

  司馬英一人一騎,走上了東行的官道。他必須趕路,時間便是生命,早到一天便多一天希望,不趕怎成?

  他囊中帶了一些珠寶和一些金銀,馬勉強可算是好馬,但看了山嶺的景況,他心中發冷,馬兒恐怕吃不消。

  他的傷勢仍未痊癒,體內真氣日形消散,用不上三成勁,如果馬兒吃不消,他不敢逆料自己是否可以平安到達延平府。

  再就是這條路不平靖,雖不至盜賊如毛,嘯聚山林佔山為寇的人不是沒有,萬一鬧起事來,後果也可怕。

  他已暗自決定,在離開亡魂谷的那一天,司馬英三個字不再提起,他不打算再向任何人通名號。

  他想像自己的臉色已經改變,天下間除了奔雷掌父女,已沒有人能發現他是曾經出面重建天心小築,滿身是血的司馬英了。

  馬兒以輕快的腳程,奔入了叢山,向上再向上,奔向進入杉嶺的山崖。

  杉嶺之顛,依山建了一座杉嶺關,管制往來的行旅,緊扼住這條孔道,關以西,是江西地境。

  以東,有一座在叢山中屹立的小村落,是杉村,是一座不太貧窮亦不富裕的小山村,倚山並面水,倒是一處世外桃源。

  馬兒過了杉嶺關,已經是未牌正,預計晚間可到達光澤縣投宿,趕得上。

  蹄聲得得,進入了山村。

  「口渴了,我得找杯水潤潤喉。」他想。

  村最西近山麓有一間三合院磚造農舍。

  正好,他向那兒一折,在農舍前滑下雕鞍。

  傷口未癒,舉動有點不靈光,他不在乎,在兩頭黃犬吠叫中,伸手去叩低矮的院門。

  他的手剛搭上,院門已吱呀一聲自己開了,出現一個穿褐衣的白髮老人。

  「小客人有何貴幹?」老人用硬生的官話問,土音極重。

  司馬英留神打量老人,心中稱奇。

  老人的白髮並未全白,臉上滿是風霜,在任何一個莊稼漢的臉上,皆可找到這種臉譜。但奇的是老人的一雙眼睛,黑白分明,氣朗神清,可是卻又沒有練武朋友的銳利眼神。

  粗布褐衫下,是高有八尺的魁偉身材,比司馬英還高了一兩寸,一雙手奇大,肌色蒼黃,皺紋甚少,老繭也不多。

  「好矍鑠的老人。」他想。

  但口中卻說:「小可乃是過路客人,打擾老丈一杯泉水解渴。」

  「請進,無比歡迎。」老人含笑向內伸手虛引,笑容十分爽朗和誠懇。

  「打擾了。」司馬英答,抱拳拱手,將韁繩搭在門側小樹上,舉步踏入院中。

  屋中似乎沒有人,兩側廡屋冷冷清清地,院中一群雞鴨懶散地在覓食,大廳中一無聲響。

  老人引客升階,踏入廳堂,說:「小客官請稍待,舍下人丁甚少,無人接待,休怪。」說完,進入左側小門。

  司馬英打量廳中陳設,心說:「這是一間破落的住宅,老人的晚景夠淒涼。」

  他並未落座,不住打量廳中陳舊的家具。

  在後堂的一道壁縫中,卻有一雙亮晶晶的眼睛,不住盯視著他的一舉一動,神色不時在變。

  片刻,老人提了一壺好茶含笑出廳,說:「小客官久等了,抱歉,請用茶。」一面說,斟一杯遞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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