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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三


  「從前是從前呀!」

  「哦!對,從前是從前,過去的就讓它過去吧!」張允中一語雙關。

  「我要將身世告訴你。」她低聲說,接著一陣沉思,一聲低喟。

  「假使你不便說……」

  「我要說的,允中。」她的臉色陰沉了下來:「從小,我就沒有幾次和親娘在一起,屋子裏到處都是漂亮的娘姨。我的童年,是在奶娘的身邊過去的。懂事以後,就跟著師父在各處遊蕩。師父是一位老婆婆,脾氣壞得很。兩個比我大很多的師姐,身邊經常有不同的男人跟進跟出。偶或我也抽空回家一趟,我爹似乎有了更多的女人,我那兩位兄長,似乎想把天下的美女都弄到身邊來。

  「物以類聚,耳濡目染,我就是在這種家庭與師門中長大的。最近幾年我出道之後,我爹的印象,在我的心目中似乎已經恍恍惚惚,矇矓難辦了。我娘,她進了家中的佛堂,除了木魚聲,我也幾乎記不起什麼了。」

  「可憐的姑娘。」張允中黯然說:「我是在爹娘的愛護和督責中長大的,我真不敢想像如果我缺少親情,長大後會變成什麼樣子。」

  「儘管如此,儘管我對爹娘的印象是如此模糊,儘管我一生中不知親情是怎麼一回事。但等到爹遭了意外變故,我仍然覺得,我有責任替爹報仇,替爹討回公道:儘管我是個從來不理會公道的人。」

  「你爹遭了什麼意外?」

  「被人打斷了手腳骨,自殺了。」

  「哎呀……」

  「我和你,是在同一城市出生的人。」

  「你……」張允中的心,突然抽動了一下。

  「我本來姓韓,為了躲避仇家和官府的追究,所以改姓藍,那是家母的姓。允中,你該猜出我的身世了吧?城裏的藍六爺藍貴全,就是我爹。」

  一陣寒顫通過全身,張允中感到心房中的氣溫好低好低,低得心頭發冷。

  怎麼會這樣巧?老天爺還真會惡作劇。

  冷面煞星韓登、藍六爺,藍貴全……

  張允中的手,離開了黑煞女魅的臉頰。像一個霹靂打在他頭上,像突然掉落在萬丈的深壑寒潭裏;他機伶的打一冷戰。

  黑煞女魅發覺他的舉動有異,抬頭狐疑地搜索他的神情變化。

  「你怎麼啦?允中。」黑煞女魅關切地問:「是不是有點不舒服?這幾天辛苦你了,你的臉色很難看。」

  「沒什麼。」他離床站起,在室中往復走動,劍眉深鎖,臉上神色百變。

  黑煞女魅吃驚地、呆呆地,目光跟著他轉,久久,心中的不安在擴大。

  「我……我說錯了什麼嗎?」黑煞女魅終於忍不住,打破了滿室沉悶氣氛。

  他停止踱步,站在床前,目不轉瞬地,注視著滿臉狐疑不安的黑煞女魅,久久。

  「你夠堅強嗎?」他沒頭沒腦的迸出一句話。

  「你……允中……」

  「你認為你已經夠堅強,堅強得可以承受打擊嗎?我是說,情緒上的震驚。」

  「我想,可以的,我已經夠堅強。我一生中,堅強就是我活下去的憑藉。」

  「好,準備承受吧。」

  「你是說……」

  「我是神鷹的弟子。」

  「什麼?」黑煞女魅大駭,如中電殛。

  「你爹,是冷面煞韓登。」

  黑煞女魅震驚的程度,是可想而知的,似乎被震昏了,僵硬地點點頭。

  「在我執行報復之前,我曾經花了一年時間,謹慎地,毫不帶成見地,暗中調查,觀察令尊的所行所事。在我的承諾中,我說得明明白白,假使在一年的期限內,令尊假使真的洗面革心,改惡從善,不做虧心的事,我便放棄執行的承諾。可惜,我失望了。」

  「那是一定的,所以……」

  「所以,我別無抉擇,我只好執行我的承諾。令尊的行事,委實……我曾經給予令尊最公平的機會,他也曾發射套中的化骨毒針。」

  「罷了!」黑煞女魅以手掩面,痛苦地說。

  「我很抱歉。」張允中往後退:「這只能怪上蒼在捉弄我們。」

  「請……請讓我靜一靜……」接著是一陣令人心碎的哭泣。

  張允中悄悄地啟門退出,悄悄地帶上門走了。

  ***

  南京的江浦浦口碼頭,帆檣林立熱鬧非常。對岸的南京龍江關碼頭,更是車水馬龍。

  快船的船艙內,黑煞女魅端坐在船上,秀髮披肩,臉色有點蒼白,穿的仍是黑衫裙,但顯得比往昔更清麗、更多了幾分秀氣。

  「你一定不讓我送你回家嗎?」坐在對面的張允中黯然地問。

  「是的,允中。」她平靜地說:「你知道,我是捨不得離開你的,但……」

  「我明白你的感受。」

  「允中,我很抱歉。」她低下頭,淚水滴下胸襟:「我在夢寐之中,也認定我會嫁給你,做你的妻子。可是,我不能忘懷事實,我不能一輩子面對著殺父之仇人而無動於衷。」

  「是的。」

  「不管我爹是什麼人,做了多少不為世人所容的事,但他仍然是我爹,改變不了的。」

  「我除了說抱歉之外,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才得體。」

  「你什麼都不要說,是非好惡,我心中明白,但不能承認。允中,今後你……」

  「也許,我會回家;或許,再闖蕩一些時日。」

  「替我找公孫英。」

  「我會的。」

  「要開船了吧?」

  「是的。」

  「祝福你,允中。」

  「我也為你祝福。再說一聲,我抱歉。」

  「我把你祝福和抱歉,深深地埋在心底。哦!允中,抱我,親我……」

  「我們,好苦……」張允中緊擁著她酸楚地低語:「殺孽,仇恨,愛綿綿,情綿綿,恨也綿綿……」

  黑煞女魅放聲大哭,她成了一個軟弱的、崩潰了的女人,不再是叱吒江湖的女煞星,不再是江湖浪女。

  ***

  小城江浦雖然小,但卻有許多經商發財的大富豪。只是當時鄙視經商的人,所以即使有財有勢,社會地位仍然低落,當然,比不上對岸龍蟠虎踞的南京官紳神氣。

  城西的大街有許多大宅,當時是富豪的住宅區,樓高院廣,門禁森嚴,其中的褚宅,就是富豪住宅的代表性建築。大院門口平時緊閉,非有貴客登門才開啟,平時宅內外的人出入,概走邊門。邊門有耳門,有角門,有車馬進出的門,有……反正門很多,就表示宅院很大。三更初,一個黑影飛入褚宅。

  每一座院、每一座園、每一條長廊,每一幢門廊:都掛有光線矇矓的照明燈籠,所以全宅各處,皆零星散落著矇矓幽光。

  江浦人皆知道褚大爺是富商,卻不知道他是個黑道中大有名氣的天馬褚驥。

  黑影從東院進入的,要進入中院,必須穿越兩排耳房中間的長廊。

  剛無聲無息地飄落在院角,對面廊下的廊燈房,踱出一個更夫打扮的人,腰間佩了刀。

  「朋友深夜光臨,歡迎歡迎。」更夫徐步踏入院子,語氣頗為溫和:「在下是巡更的,要不要到客室喝杯茶?」

  「謝了。」黑衣人站在一株月桂樹的暗影中:「請問,天馬褚驥是否在家?」

  「咦!朋友是……」

  「有請天馬褚驥。」

  「朋友高姓大名?」

  「不久自知。」

  「閣下好大的口氣,要求過分了吧?請亮名號,看夠不夠請大爺出見的分量。」

  「在下會當面告訴他。」

  「哼!閣下是不見棺材不掉淚,你不配。」更夫鼓掌三下,高叫:「喂!有人在嗎?」

  「上面在。」廂房頂出現的人大聲答。

  「院口在。」通向東園的八卦門,也有人現身應喏。

  「巡查在。」對面房廊的荷池畔,三個人同時應和。

  「朋友,知道處境了吧?」更夫沉聲問。

  「老兄,你也知道過江的一定是強龍。」黑影平靜地答:「為免血肉橫飛,老兄,還是把天馬褚驥請出來的好。在下相信,他不是個膽小鬼。」

  「大爺這幾天……」

  「不要用謊話搪塞。」黑影嗓音轉厲:「他早些日子確實不在家,不知和那些見不得人的朋友,去幹那些見不得人的勾當。但昨天傍晚,他帶了十個人乘船回來了。他如果不出來……」

  「你想怎樣?」

  「在下進去找他。」

  「你大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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