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雲中岳 > 情劍京華 | 上頁 下頁


  永樂帝把北平改為北京,確有把京師遷往北京的計畫。

  以往北地的糧食給養,皆取道海運至天津衛轉輸,海上風濤險惡,損失慘重,因此下令挖通因戰亂而淤塞的大運河,改由內河漕運不走海道。

  北面的會通河已經挖通,南面黃河以南也挖通了。

  在淮安的黃河南岸,闢建最大轉運站清江浦鎮,市區埠頭已快馬加鞭完成,今年很可能通航,大運河便可南北暢通了。清江浦開埠,河運的公私行號,如雨後春筍般設立,正是一展的大好機會。

  漕河開航,需要大量客貨船,尤其是專運糧食與日用品的平底漕船,雖則以公營的船埠製造為主,但數量龐大,仍需私營船場承製供應。

  因此龍江關最大公營船場附近,中小型私營船場生意興隆,與公營的龍江船廠配合密切,雖則龍江船廠以製造海舶為主。

  ***

  江東門,是京師外城十六門之一,有城門樓而無城牆,在外城十六門中,最雄偉壯觀的。

  北面,便是龍江關。向北伸的二十餘里江濱,直抵鳳儀門,形成廣大的城外鬧市,包括秦淮河下游的河岸,連結三汊河鎮,市街縱橫如棋盤,白天商旅雲集,夜間燈火通明,是天下第一大城外鬧市。

  市區佔地甚廣,範圍包括石城門以北,清涼門外、秦淮河入江口的兩岸橫塘、柵塘、三汊河鎮、儀鳳門以南。以南江濱與中河一帶,另有不少私營的中小型船場。

  把這裏形容為天下最忙碌、最複雜髒亂、最繁榮擁擠、牛鬼蛇神最多的鬧市,毫不為過。是江湖好漢的獵食場,三教九流各展神通、龍爭虎鬥的競技舞臺。

  在這裏,發財第一,路邊擺了幾具死屍,只有地保坊長派人收殮,絕不會引起市民驚慌,不以為怪,死幾個人算得了甚麼?

  江寧船場,便是數家頗具規模的私營船場之一,幾位船東,大半是出身船主的船戶,背景相當複雜,根柢不足為外人道。

  車船店腳衙(或牙──各行業的中人,稱牙子),算是江湖行業的代表性人物,要想要求這種人身世清清白白奉公守法,有如緣木求魚,勢不可能。

  江寧船行的眾多船材供應商中,設店面在江東門大街的盛昌棧買賣往來最密切。

  盛昌棧三位東主之一的李季玉,綽號稱鬧海夜叉,城外的混混與江上的好漢,對這位打起架來像魔鬼發威的李東主,印象深刻深懷戒心,如無絕對必要,最好避免和他動拳腳講理,以免吃虧上當,說不定頭破血流得在床上躺十天半月划不來。

  江寧縣的可敬公人們(京城外分屬江寧上元兩縣管轄),全都知道他是一個不怎麼本分,為人四海,大事不犯小事不斷的混混型人物,不需留意提防,不必列管問題不大的年輕人。

  這種人,普通得車載斗量,而且經常往外地採購,不值得留意提防。

  盛昌棧專門供應江寧船行精製的手槳、大槳、櫓、篙、鉤篙,自己有設在三汊河鎮郊的工廠,也承製海舶用的四丈長堅木大櫓,產品有口皆碑。

  在達官貴人眼中,他這種無足輕重的下層階級平民,根本毫無地位,沒有人知道他是老幾。

  以合法掩護非法,扮甚麼就得像甚麼。

  回到京城,他在霍山的英雄形象便消失了。

  在京城內外,佩刀攜劍不啻自尋死路,只能在衣內暗藏匕首小兵刃,和一些中小型暗器防身;在外地行走,尤其是偏僻的治安不良城鎮,佩刀劍防身保命是合法的。

  盛昌有三位東主,錢森、孫林、李季玉。

  東主通常不經管店務,自有各式執事人負責,東主出資金,執事人員出力,如非碰上重大事故,東主是不會出面處理善後的。

  很多行業的東主是暗東,暗東通常是頗有地位的人,不想自貶身價,一旦列名工戶或商戶,以後休想享受上流人物的特權了。因此東主不在店棧出現,事極平常,左鄰右舍也不以為怪,經常出現反而不正常。

  這天近午時分,他出現在清涼門外大街,頭上梳著懶人髻,青緊身直裰燈籠褲,腰帶纏了三匝,外表粗豪、慓悍,像打手護院,也流裏流氣狂放不羈,怎麼看也不像一個有身分地位的豪少。

  跨入石城酒肆的店堂,他眉心緊鎖,若有所思,但腳下並沒停留。

  石城酒肆有三間門面,左右食廳設備等級不同。右面高級些,設有可以隔座的活動屏風,便於攜內眷或帶粉頭設席宴客的高級賓客。

  大街南北向,南端銜接石城門大街,北端會合清涼門大街。從店門向南望,百餘步外便是宏偉的石城門。城門外大街兩側,便是瑰麗的教坊石城樓和謳歌樓,是金陵十六樓的兩座。

  北面兩三里大街兩側,是清涼門外的清江樓和鼓腹樓。名義上,金陵十六樓由教坊司經管,大東主就是當今皇帝。粉頭歌妓,十之七八是罪臣們的妻女,永世不許她們翻身,死而後已。

  其中有許多是洪武朝的貴戚功臣妻女,泰半已成了年老色衰的老娼婢,只等死了抬至清涼山下一埋了事。

  有些進來時僅兩三歲,目下是十六樓的當紅歌舞妓;當然也有名門貴婦姿色欠佳,淪落為三等低級妓女。

  永樂皇帝殺的臣下更多,大量補充十六樓的女人。那些罪名稍小的官吏妻女,可以免上雨花臺刑場,不分老少,全往十六樓裏送,讓她們痛苦屈辱地過一生,其實她們本身無罪.龍顏大怒下報復之酷,慘絕人寰。

  可是,天下間人人都想做官。

  右面的食廳連三進,食客盈廳,酒菜香四溢,人聲嘈雜。午膳時光,食客眾多理所當然。

  他看到不陌生的人,因此心中犯疑。

  店伙恭順地領了五位衣著光鮮的食客,正入廳往後進的雅座走。

  看到背影,他便知道領先的兩個人是何方神聖。在京都,他是真正的超級地頭蛇,至少,他扮地方蛇鼠恰如其份。

  如果成為眾所矚目的人物,活動範圍是有限的。

  京都天子腳下非同小可,惹人注目麻煩便多,治安人員多如牛毛,都是掌有生死大權的人物,被盯上了,隨時都可能有橫禍飛災。

  他是石城酒肆的常客。

  石城酒肆並非高尚的酒店,顧客的品流複雜,以中下人士為主,高級的酒店酒樓多位於江東門附近。

  「李三爺好!」認識他的店伙含笑上前招呼:「怎麼一個人來?」

  「城裏的朋友片刻可到,替我留意。」他走向右面的食廳,向跟來的店伙說:「就是太平坊那幾個人,喜歡喝徐沛高粱那幾個。我要一間近邊的小廂,不要讓人打擾。」

  「小的會張羅,放心啦!三爺。」

  雅座有一半隔廂,他選在剛才那五位仁兄的隔鄰,聽說話的聲浪,他知道五位仁兄位於何處,雖則有屏風隔住了視線。

  屏風阻影不阻聲,左右廂食客的動靜可以了然,即使低聲談話,他也聽得一清二楚。鄰桌的五位仁兄,說話根本無意放低談秘說密。

  先後來了五個大漢,和他親熱地寒暄。

  五個大漢一個比一個粗壯,全是胳膊上可以跑馬,拳頭上可以站人的貨色,一看就知是城狐社鼠一類人物。

  這五位朋友來自城內,可知定是城內的混字號人物。城狐社鼠的活動地盤,劃分非常明確,混錯碼頭撈過界,是引起流血事故的犯忌舉動。

  城內的人,不會出城興風作浪,獵食的對象不同,城內城外手段各有千秋,彼此井水不犯河水,保持相互尊重的道義交情。除非涉及解決不了的難題,極少你刀我劍用三刀六眼擺平糾紛。

  他和城內城外的牛鬼蛇神都有往來,而且維持良好的交情,原因是他不在混口食,不牽涉到爭名奪利。

  他是中小造船場的船材供應商小東主,對上門打抽豐的混世蛇鼠應付靈活,可以說他是被獵者而非獵食者,蛇鼠們爭名奪利的事與他無關,就不至於引起紛爭。

  他為人四海,又不是可以大砍大榨的大財主,而且敢打敢拚,城內城外的牛鬼蛇神們,沒有必要和他糾纏不清,惹火了他毫無好處,樂得保持不涉利益衝突的交情。

  朋友間的聚會,多少會牽涉到一些有關的事務。這次聚會他是東道主,可知必定有事提出商洽。

  「胡二哥,你對工部衙門熟悉,有件事想勞動你的大駕周全。」酒至半酣,他對那位怪眼似銅鈴,膀闊腰圓的大漢說:「不管事成與否,兄弟當加厚謝。」

  「哈哈!小李,這是甚麼話?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厚謝甚麼呀?」胡二哥嚎笑,拍了拍胸膛表示有擔當:「包在我身上好了,工部內外,兄弟都有人辦事,交代一聲就是啦!甚麼事?」

  「年初,楊太監楊敏從西洋率艦隊回京。」他不再客套,話上正題:「隨艦隊東返的附航商舶中,有一艘廣州籍的遊洋船,從新洲港載了一船紫檀,數百斤伽南香。在棲霞港被巡江船查獲,解送新江關鈔關沒收。我已經查出,伽南香已被絕世人屠的死黨,千戶王謙指名索取吞沒。紫檀不是造船的好材料,那玩意堅實沉重,磨擦過於急劇時,會起火燒毀,且價格不菲。

  「我有位客戶,需造華麗的遊船,繫纜的將軍柱、錨壇的地龍、起錨的雲車、槳和櫓的天地柱,皆指定用紫檀。諸位在工部和戶部,都有兄弟走動,務請費心打聽那船所載木料的下落。」

  「咦!新江關在江東門外,就在江寧船行的附近。你的盛昌棧在新江關與龍江關之間,那艘船的木料,必定卸在三汊河鎮的堆集場,你怎麼向我們城裏的人討消息?你的人應該一清二楚呀!」胡二哥頗感詫異,因此指出問題所在。

  「木料並沒在堆集場卸下,所以說神秘失蹤呀!如果是絕世人屠的人弄走,就不必勞動諸位了。王千戶那狗雜種吞沒了伽南香,說不定連木料也吞了呢!任何東西,到了絕世雙屠、四大魔王、京都七狗八彪手中,任何人也休想染指索回了。」

  絕世雙屠,指歷任十二年的錦衣衛指揮使紀綱,和幹了九年御史的蓋世屠夫陳瑛。陳瑛幾乎把建文朝的文武大臣殺光了,連永樂帝和皇太子也心驚,三年前才被永樂帝找機會宰掉了,雙屠只剩下單屠。

  四大魔王,指秦、晉、燕、周的四位王世子。其中的燕王子專指次子朱高煦。長子高熾應稱為皇太子而非王世子。

  這四個王世子,本來應該就藩封地,不准留在京師的,但因為他們的封地在邊疆,皇帝恩准他們留京接受文武教育,結果把京師的人,整得雞飛狗跳,當街殺人巧取豪奪,被稱四大魔王;他們本來就是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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