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雲中岳 > 劍壘情關 | 上頁 下頁
一八〇


  只要過得去,一些無謂的紛擾他可以容忍,真正高明的老江湖,能屈能伸盡量避免與官府打交道,非必要絕不與公人衝突,如果不幸弄至案存官府,那就討厭了。各地官府彼此行文,有案的人很難容身,至少在心裏上有所顧忌,限制了行動上的自由,因此必須避免落案,避免落案的有效途徑,便是不要與公門中的人公然作對。江湖人與公門中人之間,彼此是相生相剋互相倚存的,彼此維持正常關係便相生,過分了便相剋,各有顧忌,直等到非剋不可時,便是你死我活的局面了。一般說來,官府中人實力要雄厚得多,對付散沙似的江湖人,應該毫無困難。話又得說回來,一旦江湖人完全被清除,三教九流的異端分子一掃而淨,那就各安生理,天下太平,公門人要來何用?所有公門人的飯碗豈不全被砸破了?為了避免雙方的飯碗被砸破,必須雙方皆留一條路好走,江湖人得承認公門人的優勢,公門人也得承認江湖人存在的價值,物極必反,雙方如果不尊重對方的相對地位,那就只好各走極端強存弱亡了。

  這兩個傢伙不尊重林華的地位,做得過分了,打開包裹並不檢查,卻將那九錠銀子揣入懷中。然後將各物放回原位,溜之大吉。

  店後便是政和坊最南端,那兒有一條分隔兩坊的小巷,巷南是西陽坊,那一帶也是水客們投宿的地段,旅店林立,近城根一帶,便是新劃不久的教坊巷。

  兩個傢伙在闃無一人的街巷間急走,在門燈的映照下,可看出是兩個青衣中年人,帶了匕首他們避過一組更夫,進入了教坊巷。

  這一帶的教坊,名義上是官營的,是由出身官媒的韓官媒夫婦操縱設立,先後大大小小共設立了二十戶之多。官媒設立教坊,天知道裏面究竟造了多少孽?反正那些犯人的妻女,如判決經由官媒發賣的可憐蟲,絕不會漏掉半個人,全都到教坊裏來了。至於其他迫良為娼買賣婦女奴婢的缺德事,在此更是司空見慣。

  青樓教坊所在地,本來就是不夜街,更是是非之地,進得巷來,燈火便比街上光亮得多,樂聲隱隱,半掩的院門內不時傳來陣陣燕語鶯聲。已經是午夜時分,嫖客已不再在街上走動,人行走其中,孤零零地前後不見人。

  一名大漢輕叩一家樂聲的院門,裏面有人問:「誰呀?」

  「是我。」大漢氣洶洶地叫。

  一個黑影從瓦面上一閃而過,隱沒在後院中。這是一間簡陋的內廳,卻流動著廉價脂粉的香味。中間擺了一席酒,一旁的案四周,五名樂妓正在奏出一闋「水龍吟」,絲竹和鳴,檀板輕敲,但顯得節拍散亂,有氣無力無精打采。五名樂妓臉上太多的脂粉,掩不住她們那營養不良疲勞過度的神情。

  客人共有六個,都是年輕力壯的小伙子,每人身後坐著一個粉頭,打情罵俏掩蓋住音樂聲,粉頭們在小伙子們毛手毛腳的播弄下,不時發出陣陣反常的吃吃浪笑。

  看桌面,已經是杯盤狼藉即將曲終人散境地了。

  廳門倏然而開,一個龜奴領著那兩位仁兄當門而立。

  上首席的一名大漢醉眼朦朧,將攬在懷中的粉頭向旁一推,站起叫:「散也散也,你們都給我回房安頓,大爺們還有事,等會兒誰都不許進廳來。走!走!」

  粉頭們與樂妓一個個狼狽而走,片刻間走了個乾乾淨淨。「砰」聲響,兩位來客重重地關上門,把龜奴關在門外。

  「怎樣了?」上首位的大漢問。

  兩位客人到了桌旁,先抓起酒壺咕嚕嚕先灌了半壺酒。那位生了一雙鬥雞眼的大漢摘下匕首丟在桌上,一把抓起吃剩下來的殘雞殼,顧不得湯水淋漓,先嗆了幾口,吐出殘骨說:「狗屁,那小子如果是練武的,練武的早該不值錢了!」

  「到底是怎麼回事?」上首位的大漢追問。

  「那傢伙睡熟得像條死豬。」

  「你沒問他的來路?」

  「見鬼!他根本就不是江湖人,問他則甚?」

  「你們……」

  「有兩個鷹爪孫住在鄰房監視,兄弟怎敢喚醒他盤問?咱們在房中翻箱倒櫃,他睡熟得像條豬,這種人要來何用?大哥竟然想招他入夥,豈不可笑?」

  「但翻江蛟黎兄卻說他會點穴。」

  「你別聽老黎胡說八道,他是個驚弓之鳥,別理他就對了。反正咱們目下人手已夠,不必再招人手。」

  「可是,狼梟那傢伙難纏,找不到對付他的人,咱們風險太大。」

  「咱們找三個人伺候他,何所懼哉?」

  大哥略一沉吟,似乎已下定決心,說:「好,找不到人,咱們就動手好了。諸位,大哥我話講在前面,這次咱們所幹的活極為犯忌,誰透了口風誰得完全負責。再就是把那女人弄到手,千萬不可毛手毛腳亂來,她可是咱們投靠的本錢,她有了三長兩短,咱們羊肉沒吃到,反惹了一身騷,說不定反而把老命送掉。要玩女人,粉頭多的是,那可是一塊天鵝肉,咱們這群癩蛤蟆最好別妄想。明天朱三哥可以趕到,他在萬金堤康家與咱們會合,咱們到康家商量如何分配人手。狼梟那小子奸似鬼,他在武勝門渡口將人弄到手,由於亮了底,他帶著人溜到鸚鵡洲避風頭,準備風聲一過,過江帶人南下,在後天之前,他不會將人冒險帶走,咱們還有兩天工夫準備。」

  「大哥,如果狼梟那小子不過江,咱們能不能到鸚鵡洲去找他?」一名大漢問。

  「到鸚鵡洲去找?哼!你可說得輕鬆,我可不願為了此事把老命送在鸚鵡洲。他會過江的,那小子愛財如命,為了錢他可以把他老子出賣給任何人,他絕不會少拿一文錢,必去領重賞的。」

  「如果他派人傳口信,說明在洲上交人……」

  「他無法辦到,你放心,他的交遊比咱們還狹小。兩位賢弟白跑了一趟,咱們明天通知水鬼郝二算了。」

  鬥雞眼賢弟在懷中一陣掏,笑道:「小弟沒白跑,瞧,咱們幾個人可以包下這一邊的院子,痛痛快快玩三天。」

  「見鬼!你從何處弄來的?天老爺,你怎麼在鬼見愁的地段內作案?」大哥變色地叫,盯著桌上的九錠銀子發呆。

  「小弟不是作案,而是順手牽羊弄來的。」

  「順手牽羊?」

  「就是平安客棧那小子的嘛!」

  「你真糊塗,那小子的銀子怎能動,他已是被鷹爪孫盯上了的人,他如果報案,咱們……」

  「大哥放心,就由於他是被鷹爪孫釘上的人,咱們拿了反而沒風險。鬼見愁的人,必定以為那小子存心謊報,故意刁難,不去聽也不去受理,恐怕還得讓那小子吃吃苦頭呢。」

  「這……好吧,反正已經做了,咱們怕也沒用,該安歇了,晚上少在粉頭耳旁胡說八道,透露了一絲口風,咱們便人財兩空了。銀子愚兄暫時保管,你們去找你們的相好,我到後面方便去。」

  廳中一空,九錠銀子仍在桌上。但等大哥方便後回廳。銀子已不翼而飛。

  「咦!銀子誰拿走了?」大哥怪叫。

  平安客棧林華的房中亮起了燈光,他將失而復回的銀子包好,將皮護腰卸下,一同包入包裹中,往床上一塞,上床就寢,自語道:「這些小毛賊如果打上房那位小姑娘的主意,不枉送老命才怪。」

  一宿無話,次日一早,他將包裹交櫃保管,早膳罷,回城南走了。

  城四周都建有堤防,城南的南湖堤叫郭公堤,自龍床磯及石嘴以下一段只有一條小土堤,直至本朝末期,兵部尚書熊廷弼方築了一條路堤擋水。長堤在城西南,沿江修築,稱為萬金堤。後來滿清入關,在萬金堤後加了一條真正的長堤,起自赤磯山,下迄嘉魚縣下田寺鎮,長一百二十里。

  面對鸚鵡洲的一段堤,雄偉的壓江亭面對滾滾匯流。亭以南直至新開港,這一帶民宅零落。新開港舊名南浦,也就是《離騷》上「送美人兮南浦」的南浦,往昔是往來船舶的停泊處,目前已被黃鶴樓以南的官浦所取代、已非昔年的盛況了,正日漸凋零中。亭以北至城西南角,以及以東至南湖,甚至延至明月湖一帶,卻是城外的繁華區,比城內更熱鬧。

  堤與湖之間,是一條長街,長有一里左右。到達城外,沿濠外緣再伸出一條橫街,西抵江畔,東至望山門。這兩條形成丁字的長街,是二十里方圓的武昌城,最複雜最令當局頭痛的地方。

  萬金堤外匯流滾滾,秋泛未退,渾濁的江水濁浪滔滔,沿岸水際船桅如林。堤上則人群穿梭往來,旅客與遊客如過江之鯽,叫賣聲不絕於耳。堤內的長街行人似蟻,萬商雲集,行人來去匆匆,貨物一車車一擔擔來來去去。

  對面鸚鵡洲泊滿了木排,從洲南直延至洲尾,恐怕有上萬木排,每長排約有十餘節小排,每小排約有合抱粗三四丈長的巨木一二十根。每長排有一木商,在排中的小排上搭屋居住,所以只消數排上的簡陋木屋,便知有多少木商了。每一木商擁有他自己的排夫,皆是洞庭湖上游各縣的人,他們的團結力十分堅強,形成了實力堅厚的所謂「排幫」,據說其中有些排頭會法術,會禁制術,十分厲害,各地的水賊劫匪誰也不敢打排幫的生意。

  姑不論排幫的人是否會畫符唸咒驅神役鬼,只消一看他們的人,便知他們為何能闖出如此不凡的局面了。這些湖湘山區的伐木土著,上山代木下山放河,水陸能耐從千錘百煉中得來,一個個粗壯如山,風霜雨露把他們洗煉得堅強、粗獷、剽悍、豪邁。他們登岸時,很少落單,隨身必定帶了他們的兩種利器,一是短鐵鉤,一是砍刀。這兩種利器,是他們的應用工具,動用時得手應心。與人衝突,把這兩種利器用上,其可怕的程度,可想而知。如用來為非作歹,更是如虎添翼。在武昌附近,排幫的人可說佔盡了上風,其中少不了有些敗類,惹事生非無法無天,自然引起當地人的反感,經常發生人命,衝突事件層出不窮。

  巳牌左右,林華到達長街,從一條小巷折入,向萬金堤下走去。他這一身打扮毫無特殊之處,而這一帶活動的水夫,幾乎全是些高大健壯的人,因此他這身材高大的人並不顯眼。

  街道窄小,往來的人卻多,一股臭味向鼻中鑽。他到了一座巷邊的小食店前,略一打量四周然後信步跨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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