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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二


  「條件甚苛,你能接愛?」

  「尊駕上次殺我兩百健兒,難道……」

  「你回去吧。」他冷冷地說。

  「這……」

  「你怎不說這許多年來帶領蒙寇劫殺擄掠的賬,我不是要聽你申訴來的,你走吧。」

  「好吧,不知閣下有何條件?」

  「其一,我要貴堡副堡主黑煞星喀喇和卓的人頭。其二,立即將高姑娘送出。其三,我要你們釋放所有擄來的男婦奴僕。其四,三天之內,帶了你們的人離堡北行,永遠不許回來。」

  哈爾丹津倒抽了一口涼氣,惶然叫:「閣下,這……這不是太……太苛了嗎?風雪漫天,冰凍大地……」

  「住口!這已是最低的條件了,黑煞星將高姑娘擄來,你不該替他撐腰,我網開一面,還沒算你的老賬呢!留下你帶他們北走,已是天大的便宜了。」

  「可否……」

  「沒有可否。你聽清了,貴堡目下人並不多,幾天來,我已將貴堡的奴僕全部查明了,只要有一個人膽敢私留一名奴僕,格殺勿論。你聽清了,一個時辰之後,前三個條件便要做到,我在此接人。三天後你們動身,由嵩山堡的人前來接受你們的堡,並逐一盤查逐一啟程。一個時辰後你不曾辦妥,前議作罷,今後在下絕不與閣下見面相談。」

  聲落,烏騅馬已騰躍而去。

  一個時辰之後,他馳回原處。三匹馬出了南堡門,接著是一連串七十餘名男女奴僕,有些婦女懷抱著裹在皮繈褓裏的嬰兒。

  「為何不用座騎送人?」他大吼。

  行列徐止,不久,堡中馳出七十餘匹健馬,每名騎士帶了一名奴僕上馬馳來。

  仍是前三騎領先而至,三名騎士中,他認得其中一人是堡主哈爾丹津,左首那人提了一個黑臉膛的首級,中間那人身材矮,雖穿的皮襖戴了風帽男女不分,但一眼便可看出是女人。

  他感到血液在加速奔流,幾乎可以聽到自己的心跳聲,牙關咬緊,渾身的肌肉在收縮,虛弱的感覺無情地襲來,手腳在神經質地痙攣。

  近了,三匹馬在兩丈外勒韁。

  他抖索著摘下風帽,想說話,卻發不出聲音。十一年,那一雙似曾相識的眼睛終於出現在眼前,他覺得是那麼熟悉,卻又那麼陌生。

  對方伸出顫抖著的手,艱難地取下手套,艱難地除下風帽。

  他屏息住了,只感到無限心酸,手死死地抓緊了判官頭和鐵胎弓,方不至於坐不住雕鞍。對面這位形容枯槁的女人,除了一雙眼睛尚可找到些少回憶之外,他完全感到陌生,陌生得令他覺得心在迅速地沉落,急劇地冷卻。

  依稀,他眼前升起十一年前的幻影:一個天真無邪、有一張可愛面龐的小姑娘,正向他伸出雙手,嬌羞滿臉地向他親切地撲來,紅艷艷的小嘴中吐出悅耳的,令他夢寐難忘的低喚:「宗如哥……」

  他如受雷擊,猛地一震,搖搖欲墜。幻影消失了,呼喚聲在耳,但不是他熟悉的,難以或忘的聲音,而是乾澀的、悽苦的、極為陌生的虛弱語音:「宗如,我……我想死,我想追隨先夫於地下,但……我不能,我放不下女兒,這是我在世間唯一掛念的人。你……你不該見我的,我……無臉見……」

  臉被乾枯的手掩住了,抖切的語著也搖曳而止,接著來的是悽苦的啜泣聲。

  他閉上虎目,一陣心痛,一陣酸楚,一陣可怕的痙攣,一陣……

  一陣令他肝腸寸斷的啜泣聲入耳,令他感到喉問發甜。

  「饒恕我爹爹。」她說。

  「他生未卜此生休,願君珍重。」她又說,幾乎語不成聲。

  「別來十載音書絕,一寸離腸千萬結。難相見,易相別……」她淒然地慢吟。

  他只感到天旋地轉,陌生的聲音突然變得熟悉了。那是他有一次上京,小別近年方返回故鄉她接到他時,在他懷中低吟的小詞。今天,她將一字改為十字,可是,情調完全不同了,聽來雖熟悉,但卻那麼酸楚,那麼淒切,又那麼遙遠……

  他咽回一口沖上喉間的鮮血,發出一聲可怕的低吁,然後熱淚盈眶,顫聲叫:「回去吧,你的女兒在等你。」聲落,帶轉了座騎,烏騅馬人立而起奮鬃長嘶。

  清水堡,在肅州東南一百五十里。這是一座位於東西官道上的小堡,住有百十戶居民,駐有三百名官兵。往北八千里左右,便是下古城堡。

  春來了,這兒的所謂春,事實已是春末夏初。

  鳳翔客棧中,大統鋪上躺著一個病息奄奄的落魄浪人。

  這一帶的客棧,設備極為簡陋,一間房設有一個炕鋪,通常八至十人住一間房,炕下生火,滿房溫暖。不論冬夏,每人一張薄被,有些人不但不想蓋那床薄被,而且赤身入睡也不會感到寒冷。

  這位落魄客人已經住了月餘,大冷天,卻渾身如火,每天都在發高燒,居然能撐了這許久,客棧掌櫃心中焦急,萬一店中出了人命,可不是玩的,所以比客人還要緊張,請來了當地的土郎中,起初認為是傷寒,但藥石毫無效用,一拖再拖,便知把錯了脈,那有拖了這許久的傷寒?郎中只好知難而退,請店主另請高明。

  住店得付店錢,這位仁兄本來帶了不少金銀,糟的是落店時大概已經有了三分病,迷迷糊糊忘了將貴重行囊交櫃,住的是大統鋪,客人來來往往龍蛇混雜,就在他發高燒神智不清時,包裹行囊被那些缺德鬼順手牽羊偷個精光大吉。原來蓋在身上的一件上好羊皮外襖,也不翼而飛啦!

  目下,他是一文不名,久病纏身,欠下了不算少的房錢,所帶的一把大劍已由店家賣掉作為醫藥費,真夠狼狽的。

  客家當然不敢將病客往外趕,只好認命。這天,店中來了不少客人,誰也不願住被病客佔了的房間,怕觸霉頭。掌櫃的心中老大不願意,帶了兩名店伙進入客房。

  掌櫃的是個彪形大漢,不然豈敢開店?客店本來就是三山五嶽英雄們的棲身處,有名的是非場,主事的人吃不開,唯一的好辦法是關門大吉。

  可是,這位掌櫃對這位病人卻有點心中害怕,因為客人落店時,天生就一身猛獅般的雄偉壯實身材,久經風霜的古銅色臉膛湧現著慓悍精明的氣質,劍眉虎目英氣照人,緊閉著的嘴唇與晶亮的目光不怒而威,無一不使人心中顧忌。更令人害怕的是,他那敞開的皮襖內,露出他那特置的皮護腰,露在外面的一排密密麻麻飛刀柄。開店的招子特別尖亮,看了這些飛刀柄匣知是個不好惹不能惹的主兒。

  掌櫃的帶了兩名店伙壯膽,硬著頭皮進入了客房。

  天氣晴朗,但依然脫不下皮襖,炕鋪並未生火,這間房只有一個缺少盤纏房錢掛欠的客人,店家怎肯生火?進得房來,一股陰涼膻臭味向人猛撲。小店的房間本來就光線缺乏衛生條件太差,而往來往宿的客人,誰身上不是膻臭難聞?再加上便桶放在房角,任何人也可想像出那種可怕的光景來。

  病人大概熱度尚未退盡,不時發出陣陣呻吟,臉上頰肉消瘦,雙目下陷,嘴唇乾裂,血跡觸目,整個人只剩下一具龐大的骨架,生命之火似乎漸將熄滅。

  枕旁,放著一個革囊,一個革製水袋,和捲著的特製皮護腰,皮護腰上的匕首柄依然光亮,發出令人心悸的光芒。

  剛入房的三個人,突聽到病人用虛弱的中州嗓音含糊地叫:「海誓山……盟……別來十載……音信……絕,一寸離腸千……萬結。相見難,易……相……別……」

  「客官,好些了嗎?」掌櫃的高聲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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