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雲中岳 > 劍壘情關 | 上頁 下頁
二二


  但他接受了姑娘所送的一匹烏騅,和一張五個力的弓,那是楊堡主心愛的座騎和用作裝飾品的鐵胎弓。這兩樣東西,都是他昨天用來擊潰回回堡人馬的武器。

  這次他冒險深入大漠,希望找到當年的愛侶,也許是想救回淪落異邦的舊情人,也許是想替小茹找回母親,也許兩者皆有,到底是為慈為愛?連他自己也感到有點模糊,意識含混,很難分析何者重要。總之,不管他內心中轉些甚麼怪念頭,打些甚麼主意,但要見見昔年舊侶的心願,確是極為強烈,足以令他不顧一切冒險深入大漠異域。

  出了嘉峪關,自關西直至沙州衛千里地域,可說是地最肥沃,形勢最亂的三不管地帶,弱肉強食,人人稱雄各自割據的亂境。目前,沙州衛已廢,把衛所的人遷至甘州定居,該衛曾經叛變投降瓦剌的一部分部眾,多被甘肅鎮將任禮一舉擒獲,遣送至山東東昌一帶安頓,那是正統年間的事。最遠的沙州衛廢了,落入吐魯番的回人手中,因此在苦峪以西,官兵有許多年不曾來過了。這一帶數百里沃野中,便成為各族的探子、浪人、強盜、私販、偷馬賊、冒險家、亡命者、逃犯戌卒、族亡家破的土酋……的樂園。這兒有草原,有河流,有泉水,有山崗,有石磧沙礫地帶,有可觀的野馬黃羊可獵,有因戰亂而內徙的漢人留下的廢村堡可以藏身。總之這兒是漢、回、蒙、番各族的人種展覽場,並有來自西域各國被拒絕入關,因而流落此地進退維谷的貢使,誰的本領大誰的人多,誰便可以活得頂得意頂快活,真正的良民少之又少。

  第一天午間,他過了大草原,接近了黑山兒,情形就有點異樣了,沿途再也看不到成群結隊的牲口,沒有住了人的堡寨山間草原附近,僅可不時發現一些牆坍屋倒的廢堡遺跡,走了好半天,不見有零星的行旅。但大道仍然明顯地出現在眼下,無數蹄痕清晰可見,並未被荒草所掩沒。唯一不同的是,路上不見有車轍,可知在這一帶活動的人,不用車輛作為交通工具。

  黑山兒,從前是出邊巡邏的兵士們,作為會哨地點的一處站臺,但自從封閉貢道之後,這兒不再有官兵光臨,十棟以柳枝及牧草搭成的歇腳處,仍然屹立在坍壞的堡牆內,堡門已毀,空蕩蕩地,成為不設防的廢堡。附近的土民,早已洗劫一空。這兒距嘉峪關五十里,太平盛世時是一處中途站,但如果是駝隊,這兒確是宿站。

  遠遠地,便看到聳立在小山頂端的廢堡。山不高,圓圓地土色蒼黑,有草而不見樹影,南面遠處的南山峰巒起伏,高入雲表,山巔積雪銀光閃亮,那就是祈連山,土人稱南山,也叫天山,祈連意義是天,反正高入天際的山都稱天山。

  大道通過堡北,往來的旅客如在平時,可入堡打尖歇腳。

  烏騅馬馳入殘破的堡門,堡內居然有人馬。破屋前的拴馬樁上,一排拴了六匹座騎,門毀窗壞空無一物的破窗中有人影幌動,前廓下坐著一個青衣大漢,一看便知是漢人,一手抓住雜糧製的乾糧硬餅,一手抓著肉脯,身旁放著水囊,正在狼吞虎嚥進食,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小馳而來的一人一騎。

  林華在屋前的拴馬樁前下馬,一面拴韁一面向大漢含笑招呼:「呵呵!好半天方看到一位同胞,幸會幸會!老兄,從關內來的?」

  大漢打量著他,指著他的牧裝說:「老兄,你的馬從東面來,要往西走,你這一身內地牧裝往西定會出毛病的。咱們幾個人也是往西走的,你這人膽子未免太大了。」

  林華取下食物包與水囊,進入廊下笑道:「在沙州衛以來,這身收裝不會發生意外,反而老兄這身中原短打扮,卻可能引起是非哩!老兄放在身後的鬼頭刀,更是招禍之源。」他一面說一面向屋內走。

  「老兄,別進去,在外面進食不涼快些麼?」大漢伸手虛攔,阻止他入屋。

  裏面有人低聲談話,似在爭論不決。他不願意惹事,在一旁坐下,打開食物包,拔掉水囊的塞子,遞給大漢笑道:「我這裏面盛的是酒,喝兩口,怎樣?」

  大漢生得其壯如牛,虯髯戟立,大眼大鼻大嘴大板牙,似乎四肢五官都比常人大一號,雙目炯炯有神,古銅色的臉膛泛著健康的光彩,年約三十開外,聞言咧嘴一笑,毛聳聳的大手在襟上揩掉油膩,一把接過酒囊,咕嚕嚕一口氣喝掉半斤十兩方滿意地舔著嘴唇,遞回酒囊說:「喝!過癮,真正的肅州酒泉老酒。喂!千萬別說你給我喝了酒。」

  「你不是喝了麼?」林華笑問。

  大漢用大拇指向身後指了指,說:「我大哥說,這次到西涼辦事重要得緊,不許喝酒誤事。他娘的,半天沒喝酒,口中淡出鳥來。喂!再來兩口怎樣?」

  林華將酒囊遞過,說:「我這酒囊可盛十斤,你愛喝多少請便。到了西涼,那些馬乳釀的酒又酸又臭,你想喝也無法下嚥。別人帶水我帶酒,我可不怕誤事。」

  大漢喝了個心滿意足,才戀戀不捨地遞回說:「大哥辦事講的是一千個小心,一萬個謹慎,沒奈何,只好跟著活受罪。我姓彭,名芳,行三,綽號叫鐵金剛。老兄,你呢?」

  「我叫林華,你老兄是蒙人還是漢回?」

  「你怎麼不說我是漢人?」鐵金剛瞪著怪眼問。

  「你有個大腦袋,鬚多唇厚,額高鼻高,像是回回。有一雙帶灰色的瞳子,額微削而高顴,所以也像是蒙人。」

  「在下是祖居平涼的土扈特人,告訴你,河西四郡原本就是咱們的老家。」

  「哦!難怪你希望我認為你是漢人。既然居住在關內,漢回一家用不著分的。」

  「本來就不分,漢人也有不少信回教的人,咱們回人也有不少反教的,吃豬肉吃酒好過癮。像我,對酒有強烈的嗜好,也算是反教。」

  「那麼,你與河西馬家不同宗族了。」

  「回教派流行多種,河西為登根派,又分新舊二派。河西馬家為新派,稱鬍門。」

  「看了你的相貌,該是鬍門,你的鬍子名副其實,怪的是所謂鬍門,該是咱們漢人稱貴教留鬍的阿渾而起的名稱,你也稱鬍門……」

  「古怪,是不是?我彭家的先祖本姓納瑪伊提,改了漢姓便出教啦!所以你最好不要將我看成回人。老兄,你到邊外來,有何貴幹?」

  「找人。你呢?」

  「哈哈!也是找人。咦!又有人來了。」

  蹄聲入耳,有三匹馬來自東面。鐵金剛發出一聲唿哨,通知屋內的人。

  「屋內是些甚麼人?」林華一面進食一面問。

  「我的結義大哥大漠之狼向宏,正與天山四奇打交道。」

  「天山四奇?他們是……」

  「他們是阿爾金山和碩特人,祖上曾在中原做官,被漢人趕入大漠,但常到中原,難忘當年中原的黃金歲月與大好江山。他們的祖先在河南做官,曾向少林俗家門人學藝,據說已獲少林真傳,在阿爾金山未逢敵手。阿爾金山也就是崑崙山,也叫天山。他們是大漠最南部的蒙人,居有定所不再隨水草而居了。這四人都有漢名,家學淵源天生神力,日後你如果有機會到阿爾金山遇上他們和碩特人,必須小心。」

  「哦!原來如此。他們既然在阿爾金山聚居住,那麼,你們似乎不可能同路。阿爾金山簡稱金山,你既然是土扈特族,金山該是貴族千餘年前的故土。金山形如兜牟(胄,也稱戰盔),貴族語音稱盔為突厥,也是貴族名的由來,蒙人反客為主聚居阿爾金山,顯然你們是世仇,而且確也是世仇,怎會走在一起的?」

  鐵金剛哈哈笑,說:「我家世居平涼,並未受到任何人的歧視,上至官府下至村夫走卒,誰也沒將我看成外人。附近也有落籍的蒙人,彼此亦能相安無事。世仇兩字,你說得未免太嚴重。四海之內,皆兄弟也,這可是你們漢人說的話,怎麼你的氣量這麼小?我的想法與你不同,我認為人人都在求生,人人都在希望過好的生活,只要不迫害他人,不受他人所迫害,這就夠了,彼此是那族無關宏旨,土扈特人也是阿爾金山的泥土裏長出來的,回紇興而突厥亡,我們東突厥的人留在河西、漠北、西寧一帶,西突厥往西遷,聽說已遷至極西數萬里,至今不時有族人東來,聽說他們不再回來了,只要能活下去,回不回來算不了甚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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