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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


  這天一早,玄都觀來了一個身材雄偉,風華絕代的褐衣少年,背上一個小包裹,腰中插了一個兩尺餘長的舊布囊,脅下斜掛一個破口袋。他入鬢劍眉微蹩,似乎有點兒憂心忡忡。他就是晝夜兼程趕來的小文俊。

  紅日仍隱在東山下,曉風送爽,令人心神為之一爽。玄都觀的全真們,早上叫開天門的例行功課剛結束不久,觀門兩側道旁的兩行古柏下,正有一雙小道侶在灑掃。

  一看這少年人大踏步而來,一位道長怔了一怔,然後神色一正,放下掃帚向文俊迎來,稽首為禮道:「施主您早?小道松風,請問施主一早即到敝觀,不知有何貴幹?」

  文俊身穿褐衣,那時,正是升斗小民最流行的標誌,也只有窮措大才夠資格穿著。文俊看道童的神色有點不正常,只道他輕視自己,但他並未在意,拱手賠笑道:「在下梅文俊,來自江陵,奉先師遺命,求見師伯無極觀主,有勞道兄通報一聲。」

  松風臉色一變,忙說:「施主且請稍待。」也不先請文俊入觀,逕自入觀去了。

  片刻,觀內步出一個面如青風古月,眼中神光充足,臉上微現驚疑的高齡全真,後面跟著松風。

  文俊雖未見過師伯,師父平時也從未提及,但練家子眼中的精湛神光,絕逃不過有心人。凡是目朗鬢豐之人,不用說,準是功力到家的內家高手,要是再加上兩太陽穴微鼓,必是內外交修的名家。

  儘管這老道裝得像個平常人,但是文俊一看就知準是師伯無極道人,趕快搶前數步,推金山倒玉柱納頭便拜倒在地,叩首再三說:「徒侄梅文俊,奉先師沈公遺命,自湖廣省投奔師伯,願師伯聖壽無疆。」

  無極道人臉色驟變,向兩道童略一揮手,兩道童急急隱入觀中。

  無極道人突一咬牙,臉色一變,冷冰冰地說道:「貧道無極,方外之人,獨自持志苦修,何來師弟?更不識誰是沈公,小施主認錯人了,不敢當小施主大禮,請起。」

  文俊腦門中轟的一聲,愕然不知所措,叩首觸地有聲,虎目中隱現淚光,顫聲道:「師父被宇宙神龍所害,橫死白鹿嶺,含冤一載有餘。徒侄無能,欲報血仇卻力不從心,師父他老人家臨死授命,著徒侄投奔師伯,苦練武功,日後仗劍誅仇,以慰師父在天之靈。師伯,你老人家念徒侄一片誠……」

  無極道人臉上臉色瞬息萬變,不等他說完便止住他說道:「施主請勿作驚人之語,貧道自幼皈依三清,不問紅塵是非。施主所說,貧道大惑不解,何苦為本觀帶來是非,貧道少陪。」說完頭也不回入觀去了。

  文俊只覺氣血向上一沖,感覺眼前發黑,無極道人走了好半天,他仍一無所覺,直待松風和另一道童駭然走過他身邊,他方神魂入竅,猛地倏然站起,瘋虎似的搶入觀門。門內是一條青石走道,自觀門至玉皇殿前,橫亙一個大院庭,花木扶疏,中有拜壇和案鼎,別具一番氣象呢!

  他剛一搶入石道,突然大殿內響起三聲鐘鳴,走道四周現出六名神情肅穆,寶相莊嚴,年約四十餘的中年道人,手中各有一把桃木劍,斜置胸前,劍尖微吐,左手劍訣當胸,略向前引,將文俊四下裏一圍。除擋住進路那位外,其餘五位全都眼觀鼻鼻觀心,屹立如嶽峙淵渟,點塵不驚。

  擋在當中的老道說道:「施主請留步,還是離開此地為好。敝觀道侶,一向不問江湖是非。早上觀中尚無遊客,沒人會將今晨之事傳出江湖。施主還是請走罷!」

  文俊這時心中已經平靜,臨變反而從容。大凡練劍有成的高手,都有一種沉穩的修養和反應異於常人的機智,因劍道易學難精,精則超塵拔俗,劍將出則必先誠意正心,神與意通,無形中養成一種超人的定力和極強烈的觀察力與反應力。六個道士一現身,一個個神情肅穆,掌中雖是行法驅鬼的桃木劍,可是連人帶劍凝立如同化石,神與意通,雖泰山崩於前亦無所動,這是劍道高手登峰造極的成就,造詣深厚的至善之境。

  看六人所站方位,正是玄門正宗的「六合劍陣」。這與「七星劍陣」同稱「劍陣之父」的六合劍陣,以「合」字訣飲譽武林。七星是「變」,六合是「合」,變則鬼神莫測,合則力可推山。就算你是一流絕頂高手,絕難禁受六名高手的合手,自上下四方如雷霆萬鈞似的一擊。

  文俊是劍道行家,故一看陣勢和六名道人的神色,心中悚然而驚。一比一,他自問深有自信,但要在劍陣中圖個僥倖,那是難以想像絕不可能之事。

  他,傲骨天生,意志堅強而倔強,這次千里迢迢,乞師伯收容傳藝,不過是礙於師命,不得已而求人之舉。他知道無極道人生性涼薄,也許是脾氣古怪,或許是師父生前,師兄弟之間有什麼恩怨牽纏,故聞師弟死訊,竟會一無表示,並一口否認師兄弟的關係。

  小文俊不由義憤填膺,只覺心潮澎湃,瞋目大叫道:「諸位道兄請讓路,小可必須再見師伯一面,如師伯堅予見絕,小可即拍腿走路。梅文俊不是天生賤種,不慣搖尾乞憐,只是不到黃河不死心,只消師伯再說聲不管,今生今世,梅文俊絕不踏入此地寸土寸地。」

  說完,神色凜然,一步步跨出。老道臉上肌肉似乎在不住抽搐,但卻強忍住哀傷表情,驀地朗喝道:「站住!聽我一言。」

  文俊面罩寒霜,眼中神光倏現,「蹬蹬蹬」又跨出三步。

  老道長退後三步,陣勢隨著移動。他厲聲說道:「小施主,你要以身試陣嗎?不聽貧道勸告,你將噬臍莫及,後悔嫌遲。」

  文俊冷笑道:「六合劍陣沒有什麼了不起的,大丈夫生而何歡,死而何懼!能死在玄都觀,梅文俊正求之不得。」

  說著,又跨前兩步。

  老道幽幽一嘆道:「癡娃兒,你這是何苦?總有一天,你會發覺你今天的設想錯誤,將會悔恨終生。」

  文俊迫近老道身前四尺,劍眉倏揚,右手彈開劍囊,握住天殘劍把,悲憤地仰天淒笑道:「梅文俊投身武林,前後僅只三春,眼見武林朋友自相摧殘,利之所在,六親不認,梅文俊大失所望。反正江湖目下已無是非可言,也無恩怨可說,梅某今後要任性而為,走一步算一步。看諸位意靜神凝,都是劍術行家,梅文俊要拼一腔熱血,看玄都觀的人還有良心否。」

  正待亮劍,驀地青影一閃,無極道人臉上神色凜然且略帶緊張,自側殿電射而出。文俊在一怔之下,「啪」一聲脆響,左頰挨了個清暴耳光。這一下不算輕,只打得眼冒金星。

  耳聽無極道人厲叱道:「蠢材!你知道死有泰山鴻毛的道理嗎?貧道既說過不問世事,與武林一無牽掛,你既然不是天生賤種,還在這兒嚕唆則甚,要試劍陣,哼!憑你也配,給我快滾!」

  說著說著,無極道人似乎有點支持不住,渾身發抖,臉上青又變黑,筋肉不住抽搐,眼角微顯淚光。

  可是文俊卻用手按在被打之處,茫然抬頭仰望蒼穹,並將目光放在老道臉上。他只覺胸中像是被人重重地戳入一把刀,心血正在汩汩外流,肉體上的傷痛,遠不比心中的傷痛來的猛烈。突然,他「哇」一聲噴出一口鮮血,桀桀狂笑,聲如厲鬼夜哭。笑完,狂叫道:「罵得好!罵得好!哈哈,只要你知道梅文俊天生不是賤種就是,哈哈……」

  在慘笑聲中,身形快如勁矢,以「龍騰九泉」身法反射四五丈,只一閃,「九幽凌虛魅影」絕藝,以令人難以置信的高速,越過觀門上空,霎時不見,只留下漸漸遠去的一縷淒笑,在山谷中久久震盪不絕。

  無極道人沒想到他會突然以奇絕奇快的身法,在笑聲中一閃即逝。猛然一怔,剛叫出一聲「俊兒!」文俊的笑聲已遠出二三十丈遠去了。

  他正想撩起衣襬追趕,卻又搖搖頭,頹然而止。目光一掃六道侶木然的臉孔,沉聲道:「大敵將至,事急矣!除自願留觀的道侶外,速由後山古洞撤走。」

  又向前和文俊答話老道淒然地說道:「道規,快鳴鐘召集所有人員集合玉皇殿,由道宏率領眾人撤退,我先至前面阻敵。」

  道規躬身答道:「謹遵觀主法諭。」

  無極道人凜然道:「記住!多死無補大局,本觀主無德無能,合該應劫,如眾人不依言撤走我死不冥目。」目字剛落,人已消失在觀外。

  片刻,觀中鐘聲大鳴,響徹行雲,令人聞之,有壯嚴肅穆而又蒼涼寂寞之感。良久,玄都觀後觀走出一列臉含悲憤而神色悽楚的道眾,每人帶了一個小包裹,由一位跛腳中年道人率領,井然有序地向南走,在林木深處隱去。

  不久,玄都觀的東面,從棠華鎮左近,凌空升起一隻蛇焰箭,直上九霄,「啪」一聲暴響,紅綠色的焰火迎空散飛。接著,沿棠華鎮至玄都觀小徑上,連二連三升起旗花信號,並隱隱傳來呼喝叱吒之聲。

  無極道人展開輕功向棠華鎮迎去,不到五六里,果然看到十二名勁裝大漢蜂湧而來。無極道人心中暗驚,陡然止步,冷然卓立路中,待眾人到了近前,方冰冷冷笑道:「三堡主遠離漢中,不遠千里而來,將有以利吾觀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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