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雲中岳 > 虎嘯金陵 | 上頁 下頁
一〇五


  大白天在城裏鬧事,那是有意給自己找麻煩,因此晝間那些牛鬼蛇神活動的地區,絕大多數是在城外。天一黑,城內的蛇鼠就無所憚忌了,出了事往小巷子裏一鑽,平安大吉。

  金陵十六樓有兩座在城內。在聚寶門內側,叫南市樓和北市樓。門外,是來寶樓和重譯樓。所以聚寶門內外,共有四座名樓。

  北市樓以北,以東一帶秦淮內河兩岸,是最複雜的夜市區,以西一帶,就是徵逐酒色的風化區。

  早些年,風化區延伸至水西門外,路通江東門,沿莫愁湖一帶,全是各色各樣的低級秦樓楚館,後來一把大火把那一帶燒成瓦礫場,爾後便不再重建;官府也不許重建,因此風化區僅限於城內了。

  天一黑,河南岸的金陵酒樓酒客如雲。

  樓上臨河一排食桌,從明亮的大窗俯瞰,河下燈光如晝,兩岸的各式各樣華麗畫舫,各式各樣的燈籠綻放出五彩光芒,麗影綽約弦歌不絕,不愧稱紙醉金迷的南朝帝都,會體悟出為何這裏建都的皇朝,都是短命皇朝的其中因果。

  一桌盛筵只坐了四個人,主人是柳思。

  現在,他已不是徐州車行的小伙計,不是往昔七猛獸的搜跡專家,不是替八表狂龍跑腿的眼線,而是腰纏萬貫的柳大爺,對食色都有很高鑒賞力的富豪,一擲千金毫無吝嗇的慷慨豪紳。

  三五十兩銀子一桌酒席,他連眉頭也不皺一下,那可是窮苦人家的一年糧。他在徐州車行當伙計,每月僅賺五兩銀子,那已是比一些小伙計多一倍以上的工資了。

  客人本來有三個:白髮郎君、青衫客、彩鳳黃彩鳳。

  酒至半酣,來了兩個不速之客,一老一少,老士紳和公子哥兒。

  是混天一掌康廉、瀟湘龍女譚瀟湘,兩人老實不客氣,逕自落坐招店伙加碗筷,反客為主吃定了主人。

  柳思不以為怪。白髮郎君三個人,也不介意老少兩個不速之客霸道,先敬酒彼此哈哈笑,都是老相好,彼此心照不宣。

  「柳兄,我算是服了你。」白髮郎君敬完酒,打開話題,「在徐州,我是有眼不識泰山……」

  「老哥,別提那些事。」柳思打斷白髮郎君的話:「泰山是鬼王的山門,泰山王是十殿王之一,誰沖犯了,都不會有好日子過,所以有些人害怕,乾脆找一塊大石頭擋住他,免得撞煞沖邪。天下各地豎立的泰山石敢當,典故出處在此。」

  「你這傢伙真缺德,提起典故,我真想打破你的腦袋出口怨氣。」白髮郎君臉紅脖子粗,「你這渾球大概讀了幾年書,欺負我是大老粗?」

  「哈哈!你綽號叫郎君,我怎麼知道你是冒充斯文,大老粗一個?」柳思大笑。

  「東門老弟,是怎麼以回事?」混天以掌是江湖怪俠,與任何人都可以稱兄道弟,其實他已經花甲出頭,並不以俠義英雄自命。

  白髮郎君不是輸不起的人,將有關徐州燕子樓的事說了。

  「這傢伙在大廳廣眾之間消遣我,真缺德。」白髮郎君最後說:「後來我和青衫客展老哥走在一起,展老哥肚子裏總算也有一點墨水,提起這件事,我才知道被愚弄了,氣得要死!」

  「呵呵!其實我也所知有限。」青衫客忍住笑,「只知道關盼盼守節餓死燕子樓的事,很替這個女人叫屈。她是妓女,嫁給張尚書作妾。張尚書死了,她在樓上守節十餘年,一直不曾下樓。她餓死了,妾是不能建貞節牌坊的,何況她從前是名妓。我覺得,女人真是可憐。至於詩人白居易是怎麼逼她自殺餓死的,我就不知道了。」

  三個文人談書,三個屠夫佬談豬;三個武林人談武功;三個江湖客一定談闖盪生涯。六個男女都是江湖之雄,武林高手,居然談起典故,有點不倫不類。

  「柳兄是徐州人,應該知道呀!」譚姑娘也反常,居然抓住話題追根究柢,「大詩人白居易,他怎麼會逼一個節婦自殺?說來聽聽好不好?」

  「我其實不是徐州人,只是四海為家的浪子。」柳思首先表明立場,「其實白居易並非有意教唆關盼盼自殺,可能是讀書人一時瘋顛發作,喝多了幾杯多事而已。要知道,唐代的男女,感染了胡風。李家皇朝也是胡人,胡人對男女之防比較淡薄,不喜歡禮教吃人,女人袒胸露背平常得很,可知白居易並無意用禮教來諷刺關盼盼,他絕對不會教唆關盼盼為夫殉節的愚昧舉動。當然,我們誰也無權自以為瞭解古人的心態,豈敢論定?」

  「說了半天,我們仍聽不出頭緒呀!」彩鳳是女人,大概對這件故事很感興趣。一個在江湖闖盪的女人,本來就對禮教抱有強烈的叛逆性心態。

  「說來話長,乏味之至。我把他們兩人唱和的詩,唸給你們聽,你們可從詩中去體會他們的心情……

  「白居易致關盼盼的詩,是這樣寫的:

  『今春有客洛陽回,曾到尚書墓上來。聽說白楊堪作柱;怎教紅粉不成灰?』

  「白居易的意思,很可能是說,張尚書已經死了多年,墓上的白楊都大得可以作柱子了,你為何痛苦地活著不死?

  「關盼盼收到詩,向侍候她的人哭泣著說:我並非不想死,而是怕丈夫有一個妾侍從死,而有玷丈夫的清節。

  「她和了詩之後,開始絕食,十日後餓死了。她的詩並不多作辯白,風骨嶙峋:

  『自守空樓斂眼眉,形同春後牡丹枝;舍人不會人深意,訝道泉臺不去隨。』

  「意思是說:自守空樓摒棄往日的盛妝,悲傷得像枯了的牡丹,你不會瞭解我的心意,卻驚訝我為何不隨夫於九泉。

  「她絕食了十天,終於餓死了。

  「晉代的另一位美女,也是為了丈夫而死的,但不是死在樓上,而是跳樓;那就是綠珠墜樓的故事,地點在洛陽金谷園。」

  六個人靜靜地喝酒,局面沉鬱。

  白髮郎君默默地喝了三大杯酒,將酒杯重重地擱回桌上,打破了沉寂局面。

  「很了不起的女人。」他喃喃地說:「也許有一天,我會經過洛陽,到龍門香山,把白居易從墳墓裏揪出來,把骨灰丟撒在燕子樓。」

  「哼!你一向鄙夷我們女人,糟蹋女人。」彩鳳狠狠地白了他一眼,「怎麼性情大變,同情女人來了?」

  「我套用柳兄的話:說來話長。」白髮郎君嘆了一口氣,「總之,我往昔也有一個所愛的女人。結果,另一個才貌更勝我的人取代了我。那個女人的武功比我高強,我成了落水的狗。這就是我專找那些美貌而且武功高強的女人,加以鄙視糟蹋的原因所在。」

  「哈哈!你這次追逐仰止山莊的東方玉秀,顯然失敗了。」柳思把話題拉回現實,「仰止山莊的五個人,目下在巡緝營做貴賓,你追到南京來,可想而知仍然毫無希望。放棄吧!東門兄。」

  「哼!我還不承認失敗呢!」白髮郎君說:「我到南京主要的目標,是向星斗盟討公道。喂!你是個包打聽,能不能替我設法找到他們?」

  「呵呵!這次不用強迫的?」

  「去你的!我怎敢?你這傢伙扮豬吃老虎,十分可怕。上一次當學一次乖,我怕你。」

  「其實,星斗盟與你並沒有仇恨可言,他們是殺手,這是他們謀生之道,買賣是買賣,無所謂公道。」柳思誠懇地說:「好在你所受的傷害並不嚴重,在他們來說,可說買賣失敗了,信譽掃地。徐盟主知道你來了,希望彼此不要放在心上,化干戈為玉帛,他希望交你這個朋友,你意下如何?」

  「哦!你知道徐盟主?」白髮郎君頗感意外。

  「這就是我今晚作東請你的原因,他透過朋友探你的口風。我對於殺手行業的人並無好感,不認識徐盟主這個人,但傳話的朋友轉託甚有誠意,你如何回話,我尊重你的意見。」

  「柳兄,如果你是當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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