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雲中岳 > 無情刀客有情天 | 上頁 下頁
一〇六


  不久,全樓的食客一空,沒有人再逗留,誰也不願身邊有飛災橫禍。店伙所擔心的事,終於發生了。

  連店伙也紛紛走避,樓上除了他們兩個人開懷暢飲之外,空蕩蕩像是無人的空樓。

  「你這股霸氣,還真有十足的效用呢!」青衫客流覽空闃的雅座苦笑:「你是有意示威?」

  「不錯,示威必須有霸氣。俗語說:鬼怕惡人蛇怕趕;你沒有霸氣,人家就吃定了你。」飛災九刀的嗓門,大得連樓下的人也聽得一清二楚:「你走著瞧吧!要不了多久,全城都知道有飛災橫禍這兩號人物,那些妄想吃定我們計算我們的牛鬼蛇神,要面對的九刀已經心中怕怕,現在變成面對十八刀,我敢打賭,最少有一半狗娘養的雜種心虛膽落,溜之大吉逃避飛災橫禍。」

  「難怪人人都想稱王道霸。」

  「大叔,你想嗎?」

  「這……」

  「你現在已經是橫禍九刀,擊敗了宇內有數的怪傑八荒人龍,已具有強烈的霸氣,有了初步根基,以後……尚須努力了。」

  「我已經年近花甲,還有幾天以後?」青衫客語氣有點蕭瑟:「那是你們年輕人的事。」

  「大叔,我發覺你對八荒人龍……」

  「別提這些,好嗎?」

  「呵呵!好像你我都在逃避某件重要的問題。」

  「也許是吧!」

  「逃避得了嗎?」

  「至少,我逃避了三十年。」

  「如何?」

  「問題還存在這裏。」青衫客指指自己的心口、腦袋:「好在我看得開,家境也還不錯,日子過得不壞,所以……」

  「所以,創傷和痛苦不算強烈,你承受得了,只是有點牽掛和不甘心。」

  「說得也是。」青衫客一口喝掉一杯酒:「我平平庸庸過了大半輩子,也許真的不甘心。所以,我要過一段……一段……」

  「一段截然不同,逍遙自在也天翻地覆的日子。」飛災九刀說:「不平凡庸俗的日子,你能過嗎?」

  「不試怎知?」

  「好,值得一試。不過,我看得出來,你還沒拿定主意。上了年紀,顧忌太多,下決心改變自己是很困難的事。告訴我,大叔,你從前的所平平庸庸的日子,到底是怎樣平庸,好嗎?」

  「真是平庸,老弟。」青衫客又乾了一杯酒,酒意上湧:「耕讀,練武,考功名,中了秀才。然後遊學,然後返鄉,考上了學舍教諭,然後成家,養兒育女,就是這麼一回事。天底下絕大部分的人,就是這樣活,這樣死,平庸得像一口無波的死井……」

  「然後,是發現本來應該只有夫妻兩個人的床,多出一個人,一個並不存在卻又存在的男人……」

  「是的,我實在無法和那個並不存在,卻又存在的男人爭床,因為那個並不存在的男人比我強。」

  「每一個女人的意識中,不存在的人所留形象,必定比存在的人深刻強烈。失去了的,永遠是最好的。就像釣魚,脫鉤跑掉了的那條魚,永遠是最大最肥的一條。」

  「我懂你的意思,但我無法克服這種心理的障礙。後來,與其同床異夢,不如分床,把床讓給那個男人,我搬到學舍睡自己的床。我把愛寄託在兒女的身上,所以有了牽掛,有了寄託……」

  「所以,你一直在暗中呵護這點牽掛,這點寄託?」

  「是的……」

  「真的嗎?」飛災九刀像個坐公堂的問案大老爺:「僅僅為了這點牽掛這點寄託?」

  「你煩不煩呀!」青衫客扔掉了一隻酒壺:「你一點也不像一個好聽眾。」

  「你也一點不像一個秀才,不像一個教學生的教諭。你瞧,連我這糾糾武夫,也不在激動時扔酒壺;我又不是那個賴在你床上的男人。」

  「你這……」青衫客扔酒杯了。

  「好啦好啦!我不說,我多嘴,不是東西。」飛災九刀笑吟吟地說。

  「你是個好人,佳子弟。」青衫客也笑了:「本來,我想招你做女婿。」

  「什麼?招女婿?你胡說什麼?」飛災九刀笑不出來了:「好妙的想法。」

  「我那女兒很可愛,她也對武功高強的人有好感,所以我看中了你……」

  「慢點慢點……」

  「你聽我說好不好?最近我發覺你心目中已經有了別的女人,所以我打消了招你做女婿的念頭,我不能把女兒的婚姻大事作冒險的賭注。」

  「我心目中有了別的女人?」飛災九刀臉色沉下來了:「胡說八道……」

  「呂綠綠,或者呂春綠。」

  「這……」

  「不必急於否認,說來聽聽好嗎?」

  「我不想說,也沒有什麼好說的。」

  「你一定要明白,和活的人爭,畢竟還有希望;與死了的人爭,那是毫無希望痛苦萬分的事,男人女人都一樣。」青衫客誠懇地說:「我就是一面鏡子,和那個男人爭,雖然很辛苦,畢竟不曾完全輸得精光。」

  「你是說……」

  「如果你忘不了蒼鬱佳城裏面的女人,你永遠不會接納另一個女人的感情。即使這個女人的心屬於你,愛你,但她永遠不可能與蒼鬱佳城裏面的女人爭,她永遠是個輸家,她永遠覺得床上多了那麼一個女人,永遠覺得與你同床異夢。

  「最後,除了彼此互相傷害之外,她得不到什麼,結果只好分床啦!她怎能與一個死了的女人爭床?」

  「你……」

  「我是過來人,老弟。」

  「你把你的感受,你的心態意識,抬出來為我指示迷津,卻找錯了對象,大叔。」飛災九刀不勝煩惱大搖其頭,心情仍然鬱結。

  「怎麼找錯對象?」

  「我的情形與你完全不同。」飛災九刀神色有點落寞:「我踏過成千上萬具屍體,我殺過數不清的人,知道人死了是怎麼一回事。

  「死了就死了,如燈之滅,如煙之散,天人永隔了無痕,屍體餵了蛆蟲,肥了泥上,這就是人的終局,絕無例外。

  「我的妻子死了,我愛過,恨過,遺留下來的僅有綿綿的思念,並不妨礙我愛著的人。我不否認內心深處有影沉秋水歡期絕的感覺,但不會讓活的人憔悴幽花泣殘紅。

  「如果我重新愛一個人,而這個人忍受不了我對仙逝愛侶的思念,我根本不會愛她娶她。廢話少說,酒足飯飽之後,你如果拿定了主意,和我過一段天翻地覆的日子,我帶你去買一把趁手的刀。」

  「我已經拿定主意了。」青衫客鄭重地說。

  「如何?」

  「買刀。」

  「橫禍刀?」

  「橫禍九刀,或者十刀。」

  「不,九為數之極,極終則變,變則不測。」

  「好,就是橫禍九刀。」

  「好,為即將入世的橫禍九刀乾杯。」

  ***

  出北關踏上北行官道,已是末牌正未之間,道上旅客漸稀,不時有些車馬飛馳而過,掀起陣陣塵埃,北上的車馬旅客卻寥寥無幾。

  飛災九刀仍是那一身刺目的黑勁裝。青衫客不再穿著青衫,改穿黑長衫,衫尾塞在腰帶上。

  所買的刀是狹鋒單刀,也是黑靶、黑鞘、禿柄。

  現在他自稱橫禍九刀,姓名秘而不宣。他像是換了一個人,文質彬彬的氣質蕩然無存,換上了英氣勃勃的刀客面孔,變成驃悍粗豪的江湖浪客。

  兩人灑開大步向北行,腰間僅帶了一隻盛了需用雜物的大百寶囊,行李留在客店裏,表示他倆在信陽仍有一些日子逗留。

  「你的估計正確嗎?」橫禍九刀信口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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