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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〇


  七月末,江南大豐收。

  太子已安全抵達京師即位,詔訂明年為宣德元年,大赦天下,許多被久囚的人犯重見天日。

  因逃避移民而遭囚禁的人犯,從各地囚牢釋出,興高采烈踏上返鄉回歸故里之途。

  重新掀起尋找失落親人的尋親潮。天下太平,百姓反而骨肉離散,委實是一大諷刺。

  這天,曹世奇風塵僕僕,策馬接近滁州的東鄉,進入東陽橋北面一座大農莊。

  滁州,好地方,南京附近的名城,人文薈萃名滿天下的都會。

  這裏,也是大明皇朝的名城。

  太祖高皇帝起兵,第一次領兵攻下的第一座城就是這裏。從此,他攻無不克戰無不勝。

  後來,他把大宋皇帝韓林兒迎到滁州,自己到南京(當稱集慶路,他改為應天府)做他的「吳國公」,又晉封吳王。

  最後(兩年後),他派水寇出身的廖永忠去滁州,把大宋皇帝接至應天府(南京)坐皇位。船到瓜步山江面,忠心耿耿的廖永忠,把船弄翻了,把皇帝韓林兒淹死,結束了大宋皇朝十二年的天命。

  從此,不再是「龍鳳」十二年,改成「吳」元年。此後,滅元興宋,他為自己開創大明皇朝三百年歷史。

  城東,建了衛城,稱為滁州衛,捍衛著這有紀念性的名城。

  來這裏遊名勝的人受到歡迎。想來這裏為非作歹混口食,得準備進大牢吃太平飯。所以這裏的治安,在江北是首屈一指的乾淨城。

  這裏的鄉民,第一次移徙(移民)來自浙西。永樂大帝遷都北京,把這裏已經生根逐漸富裕的富戶,從新移徙京師,因此滁州的好百姓們,親友有些在浙西(浙江西部),有些在京師(北京),逢年過節,訪親掃墓的人絡繹於途。

  這就是「身背著花鼓走四方」的由來,正當的農工平民,是禁止穿州過縣流浪的。

  曹世奇就是受這座農莊主人的委託,至京都尋覓親友的,總算順利地不負所託,來回一次,費時百日,去時稻田青青,歸時已入倉。

  半個時辰後,他到了城西南五里左右的豐山東麓,牽了座騎進入一座小莊院,受到熱烈的歡迎。

  ***

  小莊院的主人姓張,州城附近的人,提起豐山張大爺張斌,只知道他是曾經兩次出任糧紳,十分講公道有良心地主,即不知道他曾經是大江下游大有名氣,曾經有相當局面的江湖仁義大爺。

  在大江下游,翻江鏊張沖,名列大江七雄的一雄,手下有三百條以上好漢,五十艘大小船隻,承攬正式的人貨航運,也兼做私梟勾當,八年前在池州府與另一雄六爪蒼龍火拼,右臂骨折筋斷,從此退出江湖,返回老家安居納福。

  所謂仁義大爺,一定為人四海,朋友最多,鐵肩擔道義,受到江湖朋友尊敬。

  像翻江鏊這種人,雖說已經退出江湖,但不可能與江湖斷絕往來,經常接待知交好友,把臂言歡。

  他年過半百,闖了半甲子江湖,有各式各樣的朋友,退隱八載,豪氣不減當年。

  曹世奇受到熱烈歡迎,被安頓在東廂房貴賓室。

  掌燈時分,主人在客院的花廳置宴款待貴賓,僕人皆被遣開,只留一位小侍女伺候。

  酒是徐沛高粱燒一鍋頭,酒香滿室。

  酒過三巡,曹世奇將入京的經過簡要地說了。

  東鄉那位大農莊的主人,是翻江鏊的朋友,共有四家人的親友被移徙到京師,到底被安置在何處,數年來音訊全無,翻江鏊朋友眾多,答應請人上京替他們查訪親友的下落。

  翻江鏊有朋友認識曹世奇,就這樣輾轉請託,由曹世奇跑一趟京師,幸不辱命圓滿達成委託,取得親友的書柬信物,功德圓滿。

  翻江鏊並不完全瞭解曹世奇的底細,反正是一見如故的朋友,不需盤根究柢。江湖好漢一言不合可能打破頭,話一投機便是好朋友,不需盤三代履歷,誰也不計較朋友的身分地位高低。

  回到南京,曹世奇已經不是曹世奇,叫曹不文,意思是一文不名,也有粗野不文的意思。當然,這也不是他的本名,嘲世意味極濃。

  南京,指京城。應天府,指京城外的行政轄區,知府大人管不了京城的事,應天府下分兩縣,東北,是上元縣;西南,是江寧。

  上元縣江邊有一座棲霞鎮,棲霞山是南京東北四十餘里的名勝區,佛門弟子的盛地,棲霞紅葉是南京八景之一。

  棲霞鎮有一間小小的不文齋,是一家小小的藝品店,當時稱為四寶坊,經營小規模的琴棋書畫買賣交換,出售文房四寶。主要的收入,是替棲霞寺的施主大德抄經。

  曹不文就是不文齋的小店東,由一位老秀才主持店務,有四個伙計三個徒弟,負責抄經,生意不錯。

  曹不文很少在家,不務正業,不時替親朋好友,至外地尋親,經常遠赴京都,與失散的親友取得聯繫。

  翻江鏊朋友眾多,與曹小東主攀上良好的交情。這次遠走京都替朋友尋親,就是翻江鏊促成的。

  「回程有些小波折,多耽擱了幾天。」曹世奇不便將所發生的意外說出,以免驚世駭俗,「兄弟打算在貴地逗留三五天,如何?」

  「老弟,你這是甚麼話?」翻江鏊大笑,「哈哈!你如果不文齋那邊還丟得下,在我這裏住三年五載,保證你樂不思蜀,老哥我求之不得,歡迎你留下。」

  「兄弟不是在你這裏享福的,我準備把琅琊山的一些碑拓帶回去。尤其是醉翁亭豐樂亭碑記真跡,已經禁拓了多年。老哥,能設法嗎?」

  「哈哈!天下沒有不可能的事,交給我啦!保證滿意。這幾天我空閒得很,糧已進倉,今年糧紳不是我,一身輕鬆。我陪你遊豐山琅琊山。你要辦的事,我派人替你辦妥,不必操心。」

  「那我就先謝啦!敬你。」曹世奇欣然敬酒。

  兩人喝了一罈一鍋頭,賓主盡歡。

  在陌生的地方,有熱心的朋友代辨事務,是極感欣慰的事。曹世奇不需費心,可以放心暢遊琅琊名勝了。

  翻江鏊是熱誠的主人,而且人也不俗,對本地的名勝十分熟悉,談起來如數家珍。

  第一天,帶了他暢遊莊院附近的名勝。

  莊院後面的豐山與五里外的琅琊山,是連成一線的風景區。豐山也叫豐亭山,山上有漢高祖廟。

  山北是幽谷,四周山勢合圍,莊院迤北邐西,叫柏子龍坑,也叫龍潭。山西北的雙燕洞,能出雲雨,俗語說:豐山著帽,豐年之兆。天欲雨,雲氣發瀰漫像巾帽。

  在讀書人來說,豐山的盛名,源自大文豪歐陽修所建的豐樂亭,所傳世的豐樂亭記出於他的大手筆。而書碑的又是大文豪蘇軾,文與書世稱一時瑜亮。

  歐陽修在琅琊山,所遊的醉翁亭,所傳世的醉翁亭記,更是膾炙人口,也是由蘇軾題跋。亭後有一座二賢祠,祀的就是他們兩人。

  由於各地前來拓石的人甚多,年深日久,碑文必定腐蝕,因此已禁止拓石。後來天啟年間,在亭內加建了寶宋齋,嚴密保護碑石,只有那些有特權的人,才能獲得特准拓墨真跡了。

  次日一早,由兩名莊丁挑了食籃先走。翻江鏊是本地人,遊程皆胸有成竹,預作安排,準備作琅琊山一日遊,踏著朝曦就道。

  琅琊不是一座山,而是一列小山峰,俗稱摩陀嶺。南面是石屏門和丫頭山,山雖不高,卻是著名的風景區。信佛的人,可以到開化寺(琅琊寺)禮佛,四十餘座殿閣,足以供一日遊。

  文人逸士,則遊醉翁亭,刻有百十處摩崖碑刻,集各代名家之大成。

  那時的醉翁亭,還維持原始風貌,不曾擴建成樓,寶宋齋也是後人所建。附近的幾座小型八角亭也沒命名,九曲流觴也僅具雛型,遊客們用樹葉權充流杯。

  他們先遊歸雲洞,登南天門,在醉翁亭午膳,向居民買了兩罈釀泉(亭東南的玻璃泉或六一泉)釀製的佳釀,佔了小丘的小亭開懷暢飲。

  遊客甚多,皆在醉翁亭流連,偶或有三兩個遊客,從這座小亭經過。

  翻江鏊不曾行腳京都,少不了問及京華勝跡。曹世奇三度往來京都,談及京華見聞頭頭是道。

  「那地方真的不好。」談起風土人情,曹世奇的批評頗為苛刻,「四四方方的高大城牆,圍住低低矮矮的宅院,除了皇城的宮殿頂,你在城外甚麼都看不見。秋風一起滿城飛沙,走在大街上,你像是到了異邦外國,每一個人說一種你聽不懂的語言,每個人穿的衣褲也各式各樣。說難聽些,那簡直就是一個四十里巨大的獸檻,囚禁著各色各樣的飛禽走獸,日子真難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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