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雲中岳 > 紅塵碧玉 | 上頁 下頁
四八


  片刻,村婦轉身舉步,走的是相反的方向,走回頭路。他跟在後面,亦步亦趨,似乎,兩人之間有甚麼默契。

  山東南麓,有一座墳山,松柏成蔭,一座座墳墓星羅密佈,有些整修得美侖美奐,有些則碑缺墓塌。

  墳場北端,架起一座茅蓬,那是守墳人休歇的地方。

  村婦在茅蓬前止步,放下提籃,面向著四野荒墳,口中喃喃地吐出一些奇異的聲浪。

  他卓然木立,目光已從村婦身上,移向前面的墳山。

  村婦站在他右首,像是並肩而立。

  奇異的聲流漸漸模糊,最後是一句話:「看吧!你看到過去,也看到未來!」

  滿山的荒塚從他眼前消失了,另一個世界取而代之。

  山風吹拂著林梢,松柏的濤聲,一陣陣傳來。

  松濤聲變了。是殺聲,是呼號聲。

  火!大地升起熊熊烈火,天上地下渾成一體,眼前是一片猩紅,一片濃煙。

  奔騰呼喊的人馬,滿野是呼號奔竄的男女老幼,在煙硝烈火中一片朦朧。一張張扭曲痛苦的面龐;一灘灘觸驚心的鮮血;一根根沾滿鮮血的長槍和長刀;一顆顆滾動的頭顱;一段段殘碎的肢體。

  其中,有他似曾相識的扭曲面龐和人體。

  接著,景物變了。

  殘破的村落,燃燒著的城地。

  一個哭泣著的婦人,懷中抱著一個孩子,是個眼睛尚未睜開的乳娃娃。

  一個高大魁偉的人,腰間佩了一把雁翎刀。左肩有一隻包裹,右手握了一把斬馬刀。

  所有的景物、人影,都是朦朦朧朧的,飄飄忽忽,如真似幻。

  他耳中,似乎聽到了他似乎熟悉卻又極端陌生的語聲:「國家興亡,匹夫有責;娘子,我去了。把宏兒教養成人,辛苦你了。」

  景物又變了。

  孩子長大了,腦後多了一條醜陋的小辮子。

  城裏,新建了城中的城,叫甚麼?哦!滿城。

  天災似乎減少了些,生活也改善了許多,日子似乎比從前好過些。

  這一天,來了這麼一個人,一個醜陋的人。

  同時,帶來了一把雁翎刀,刀有許多缺口,鏽跡不忍卒睹。

  一隻骨匣,裏面盛了滿匣的骨灰。

  「這是光宇老弟的遺世僅有物件。」醜陋的人說,聲調蒼涼:「在戰場上,他救過我,我也救過他。那天,我率領一百五十騎進城夜襲,後路已斷無法返城。清兵零晨攻城,傍午,械盡糧絕的孤城終於沉淪。

  「巷戰三天三夜,衛軍戰至最後一人。光宇老弟歸天時,位於一處十字路口,他身四周,清兵橫屍一百十二具。我在南鄉養傷,趕回城找到他的靈骸,葬在臨河向北的山崗上,稱之為英雄墓。」

  這裏,是湘潭的蟹山,也面對著一條河流。

  這裏,原來也有三十座英雄墓。

  星殞孤城,何太師在這裏殉國盡忠。

  這裏,是十二義士十八隨從盡忠埋骨的地方。

  「李夫人!」醜陋的人說:「我已經殘廢,但武功的基礎還在。把孩子交給我帶走,我要教養他成人。

  「聽光宇老弟說,李家是不大不小的一族,流寇洗鄉屠城,全族五百六十人幾乎死無孑遺,家仇國恨,永難或忘。所以他平日一再向我表示,要託我把他的孩子教養成人,要他切記國仇家恨。」

  國破家亡,就是這麼一回事。

  所有的景物,都朦朦朧朧,模模糊糊,似假猶真。

  因為,這些過去只存在他的想像之中,想像中的景物應該模糊,他不曾目擊事實的經過。

  當他真正瞭解人事時,天下已經承平;至少在他的故鄉已經承平了。

  家仇國恨,家仇國恨!

  過去,已經夠了。

  未來,未來是甚麼?他沒有未來,不需要未來。

  無盡的殺戮,永無休止的冤冤相報。他殺人,人家也殺他。歷史充滿了血腥味,人就在血腥中生存、死亡。

  他熱血奔騰,虎目中模糊的恍惚神情消失了,哀傷的神情消失了,瞳孔又有了意外的變化。

  家仇國恨!這四個字從他心底響起,先是隱雷似的上升,然後越來越響,終於成了震耳的殷雷。

  他的手,搭上了簫。

  與他並肩而立的婦人,看到他突然的變化,還來不及有所舉動,突變已生。

  簫,突然指向欲有所反應的婦人。

  這是一支極為平凡的、任何樂器店皆可以買得到的斑竹簫。但在他手中,卻是可怖的殺人利器。

  四十多年前,武林朋友聞名喪膽的天魔林峰,手中的一根尺八檀木小手杖,不知敲碎了多少人的腦袋,天魔三十六打,從沒聽說有誰能從三十六打中倖存。

  沒有人知道這位兇魔的下落。更沒有人知道,這位兇魔參加抗清的義軍幾乎馬革裹屍戰死沙場。

  「我知道這裏是甚麼地方。」他凜然說:「這裏埋葬了三十位民族英雄,他們流芳千古,是湘潭城的光榮。在大河南岸某一座城外西北的山崗上,也有一座相同的英雄墳,史家把他遺忘了。

  「雖然不能流芳千古,但他仍然存在於我的內心深處。我不知道你為何而來,也不想在這兒沾血腥褻瀆英雄們的陵墓,你走!」

  這支平凡的斑竹簫,湧發出一股暗勁潛流,像怒濤般噴湧。

  婦人雙袖沉重的拂動,發出奇異的罡風呼嘯聲,連退五六步遠出丈五六,方能用千斤墜穩下馬步。

  「年輕人,你……你多大年紀了?」婦人臉色大變,駭然問。

  「二十五。」

  「練氣多少年?」

  「從娘胎裏練起,好笑吧?」

  「我相信,一點也不好笑。令堂想必也是蓋世高人?」

  「家母只是一個平凡的、可敬的主婦。她一生中,不會傷害過任何一個人。」

  「而你……」

  「我殺戮。」

  「你為何要保護吳錦全?」

  「我有我的理由,無可奉告。」

  「我打算知道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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