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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龍門鎮楊府那座九進大宅院中,經過二十年漫長歲月的風雨剝蝕,已經破落了。

  這二十年來,前十年不時有人在這兒覷探、巡逡、伺伏;後十年,這座大宅院便極少引人注目了,端的是門前冷落車馬稀,只有風雨送黃昏。

  這天三更初,兩條黑影自後院越牆而入,身法奇快,只一眨眼間便已入了後院。

  後進門突然無聲而開,一盞淡黃色的燈籠在內伸出,在朦朧的光影下,一個銀鬚皓首的老人出現在門中。

  黑影並立在石階下,一身銀灰色夜行衣,站在雪地裏也有朦朧之感,他們正是雙絕窮儒和楊玉琦。

  皓首老人已看清雪地上的人影,將燈籠高舉,用毫無感情的語音說道:「不必來了,閣下。這兒的主人,已經二十年音訊全無,要找人,只有幾個老蒼頭;要問事,無可奉告;要獲財,你們會失望的。」

  右首灰影衝動地向前一衝。左首灰影卻一手將他拉住,用傳音入密之術向他說道:「不可妄動,千萬別露行藏。」

  右首灰影是楊玉琦,他也用傳音入密之術激動地說道:「他是鬍子伯伯,啊!我記得他,鬍子全白了。」

  雙絕窮儒道:「離開這兒你不到三歲,略知人事,總算你還依稀記得二十年前的往事。」

  「爹媽不知可在……」

  「不會在家了,也絕不會將行蹤透露給任何人,雖至親亦不例外。」

  「我去問問他老人家。」

  「不!你千萬不可探詢家中之事;那樣,你會害了他們,世上沒有任何秘密可以隱藏不露。」

  「祖叔,我該怎樣?」

  「看看你的故居,再踏遍天涯,只消找到太清妖道,你能一舉殲仇,你祖母和爹媽自會找到你的。」

  「我會的,祖叔。」

  「我不能陪你了,毒龍島之約轉瞬即屆,立身武林,信義為先,我必須如期赴約。在回龍谷屍骸中,不見你祖父的至交好友武陵狂生,也許他沒死,你到他那兒或許可以得到太清妖道的行蹤。」

  「不,我得先到江西。」

  「那沒用。我敢斷言,在雩都清虛宮,你絕找不到妖道的蹤跡,這些天來,從陝西至河南,你可曾探到消息麼?我想,他們已有警兆了,不然為何極少見江湖人露面?你只能先找你祖父生前好友暗中探聽,別無他途。」

  「如果譚家祖叔亦難找到……」

  「天涯跛乞想亦不會在二十年中逝世,你可留心他的行蹤。珀兒,我該走了。萬事小心在意,多自珍惜。」

  「祖叔,也許我會到毒龍……」

  「千萬別來,你有大事待理,萬一陷在島中,萬事皆休。別了。」

  老人家猛地凌空而起,越過院牆瞬即不見。

  玉琦按下心潮,癡立良久,驀地一長身掠上屋脊,由前進大門中縱出大路,消失在風雪之中。

  ***

  次日,風雪已停,天空中出現了久未露面的陽光。

  巳牌正,八節灘的北岸渡頭左側,楊玉琦身穿老羊皮大褂,倚在一座大石上,呆呆地眺望著滔滔流水出神。

  伊水這一段並未結冰,水經灘下瀉,不少浮冰飛滾而下,甚是壯觀。這段河灘,雖經白樂天予以開鑿,但仍然湍急,平時以渡船往來行客。可是目下隆冬之際,遊人稀罕,擺渡的小舟往來極為不便,每一個時辰方有一船往來,可見冷落得可以。

  在灘的這一面,可以看清對面香山的雪影屋跡,一片白茫茫,香山寺的紅牆,十分醒目。

  他孑然一人,形單影隻,顯得心事重重,一絲愁緒爬上了他的眼角眉梢。

  天下茫茫,他到哪兒去找一個身如閒雲野鶴的老道呢?自己不能顯露身分,沒有一個朋友和親人,唯一的長輩雙絕窮儒亦於昨晚離開了他,人海茫茫,其實他是孤獨的啊!

  後面響起了踏雪的足音,有兩個人大踏步奔向渡頭。玉琦的目光,緩緩落在他們的身上。

  那是一對少年男女的身影,全身裹在狐裘內,僅由身材高矮和穿著中,可以分清他們的性別。

  皮風帽罩住了頭面,經裘帶圍住肩膊和遮住了口鼻,只露出一雙清澈的大眼睛。尤其是女的,那雙美眸像一潭秋水,又清又深,一句話:她有一雙叫人想做夢的眼睛。

  沒有船,兩男女站在渡頭,相對聳聳肩,無可奈何。

  他們的目光,轉落在三丈外石旁的玉琦身上。

  玉琦身材將近八尺,高大雄壯。老羊皮外襖乃是村夫俗子的俗物,襯出他的身分僅是個小平民;腰帶沒繫上,敞出裏面所穿的褐夾衫;下身,是窄腳管夾褲;腳下,是一雙老牛皮直縫靴。

  一頭黑漆光亮的長髮挽在頂端,沒繫上頭巾。大眼睛黑多白少,神光隱現,長眉入鬢,鼻如懸膽,嘴唇抿得緊緊地,古銅色的面色,閃閃生光。乍看去,像是一座英偉的銅像。在他那仇視一切的眼神中,令人感到這是一頭孤獨冷傲的雄獅,隨時都有發生危險的可能。

  「好雄壯的小伙子哪!」少年人口中,發出一聲令人難覺的輕呼。

  但玉琦修為已不等閒,聽得字字清晰。

  「這人的神情好冷,像在冰窟裏剛爬出來的。」少女也在同伴耳畔輕語,聲如銀鈴,十分悅耳,語音雖幾不可聞,但玉琦仍聽得真切。

  少年人向江對岸注視片刻,渡船靜悄悄地靠在碼頭上,連個鬼也沒有。

  他嘆口長氣,突向玉琦舉手抱拳一禮說:「請問大哥,渡船要多久才能過來?」

  玉琦略一點首,木然地說:「要等渡船人滿之時。」他的神情,像一頭負隅頑抗的獅子。

  少年人一怔,心說:「這不等於白說麼?」

  少女在鳳目中露出了笑意,說道:「哥哥,你的話太多,可遇上一個不輕易開口的對手了。」

  少年的眼中也現出了笑意,走近玉琦笑道:「聽兄臺口音,似是本府人氏。兄弟乃是湖廣人,途經貴地,想乘雪天一遊龍門山,渡船太少,真是掃興。請問兄臺,可有另一條路過河麼?」

  「沒有了。」

  「哦!白樂天既能著人鑿灘,怎不著人架橋?真令人百思莫解,兄臺可知其詳?」

  「你該找他問問,可惜他死了近千年。」玉琦不耐地答。

  少年仍不以為意,繼續往下說道:「看兄臺眼中神光隱現,定是位內家高手。」

  「不見得。」

  「臂長過膝,英偉過人。兄弟雙目不盲,已看出兄臺定有超人造詣。」

  「只配趕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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