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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初夏間,不時仍有細雨霏霏,三月的最後一天,天宇中暗沉沉,但灰色的雲已逐漸升高、變薄,已下了五六天的悶雨,快放晴了,中海返鄉的限期還有三天,三天之後,他必須到當地的巡檢司報到。

  當時的道州,地廣人稀,苗蠻出沒,但治安素稱良好。本朝定鼎之初,道州一度稱府,但人丁漸少,經過九年之後,不得不降為州,屬永州府管轄。

  從府城到道州,有一條小路和一條沿瀟水上行的水道。走小道的人少,水路是當地往來的交通線。

  北距州城三十餘里,地名叫做泥江口。再往北五六里地,便是瀟沱兩水的會台點,叫做青口。這兒建了一所巡檢司,叫青口巡檢司,是本地唯一的巡檢衙門所在地。這兒是兩河會合口,瀟水從東滾滾而來,水急而渾濁;沱水向北流,水勢小得多。夏末秋初,這條河的水相當清澈,青口以下至永州府群山起伏,河流被迫得滾滾奔流。

  青口以南,山勢開朗,至泥江口之間,形成一處小平原,算是富裕之區。

  至州城小道,在河西岸曲折盤旋,不通車,只有人馬可以通行,行旅不多。

  小徑通過一座小村,叫華山村。村西,有一條小徑通向叢山峻嶺。這一帶的山,全是虎豹出沒的原始山林,參天古林綿亙數百里,有最好的狩獵場。

  華山村雖是小村,但村中有一位本州大名鼎鼎的縉紳,姓郝,老太爺郝孟明,年約五十出頭,附近的田大部份是郝家的。

  郝孟明有兩子一女,有財有勢人丁旺,老大叫俊明,老二俊亮,三丫頭單名叫蓉,他們的年紀是二十八、二十二、二十。

  華山村之所以成村,是二十年前的事,算是新村,所住的不是一姓人,這在湘南來說,十分罕見。

  因此,村中既沒有祠堂,也沒有共同祭祀的墳山,但卻設有武館,請來的師父都是上乘之選,欺壓附近村落從不人後,常因細故動刀動槍。

  但郝老太爺卻是個老好人,是個體面的縉紳,不僅與府城州城的官府有往來,與鄰村相處也十分融治。如果村中的子弟在鄰村生事,他總是不問情由先教訓自己人,再向鄰村含笑賠不是。然而怪就怪在這兒,教訓盡避是教訓,生事照樣生事,事後賠不是有屁用。因此,附近的人叫他做笑面判官,意思是指他從不和人紅面,所做的事卻又人人都不敢領教。

  華山村的西面不足兩里地,也有一座小村,位於鐵筆峰下,叫做三山集。這也是一座小村,不足十五戶人家,聽村名,就知居民不是本地的土著。本地的村名,大多是甚麼彎,甚麼鋪,甚麼涌等。

  三山集的居民,比華山村的人早來十餘年,這一帶的田地可以說,大多數是他們流血流汗披荊斬棘開墾出來的,但目下田地的主人卻不是他們。早年村中有一位大名鼎鼎的名醫,也是附近鼎鼎大名的獵手,姓龍,名思信,他就是中海的父親。

  華山村與三山集之間,只隔了兩座土坡和一些田畝,有一條小路相通,相去只有里餘,如果走直線,則不足一里,雞犬相聞,叫一聲兩村皆可呼應。

  細雨飄飄,人在路上行走,衣衫似乎不容易濕透,皆被身體的熱氣蒸掉了。

  要到三山集,必須經過華山村,因為往來小道經過這兒,村東還有泊舟的碼頭供過往船隻停泊。

  遠遠地,北面小徑大踏步出現一個高大的人影,頭戴雨笠齊眉罩,穿青直裰,腳下是多耳麻鞋,背了一個大包裹,臉色如古銅,一雙大眼睛神采奕奕,掂著一根打狗棍,大踏步進入村北,好一個年青雄壯的大漢。

  華山村距三十城將近四十里,正是半程路,過往的商旅可在這兒打尖,歇歇腳填飽肚皮好趕到州城。因此,村中設有三兩家小店。

  南方的小店不掛酒簾子,掛塊大招牌,上面刻了一個大字:酒。如在晚間,則掛有酒字的大燈籠而已。

  大江到了第一家小店,「呼」一聲店中衝出一條癩狗,「汪」一聲大叫,第二聲還未吠出,大漢的打狗棍「啪」一聲掃中狗腿,癩狗厲叫著夾尾巴溜之大吉。

  店中搶出一個小傢伙,見面便笑,伸手向裏引,說:「客官辛苦了,請到小店歇歇腳,請進,請進。」

  大漢長吁了一口氣,本已挪動的腳停住了,先不理會伙計,冷然地舉目向四周打量。

  牛毛雨時歇時落,村中冷冷清清,罕見有人在外行走,他瀏覽一匝,深深吸入一口氣,自言自語低聲道:「八年了,似乎一點也沒有變,變的倒是我。」

  他臉上的神色不斷在變,複雜萬分,許久許久,他方扭轉身來,跺掉腳下的爛泥,大踏步進入店中,在靠近櫃檯的一張食桌落坐,解下包裹說:「給我來兩壺好酒,切盤下酒菜,等會兒來碗湯再上飯,真也餓了。」

  店中沒有食客,卻不時有人進入店中提著笨重的大酒壺買酒。酒菜剛上,店門外踏入一個莊稼漢打扮的壯年人,提著大酒壺,向灶上的師傅笑著叫:「三牙仔,替我留一副好蹄膀,我晚上來拿。」

  說完,將酒壺向櫃上一擱,又向櫃內的小伙計笑罵道:「小豆子鬼,再給我滲水的貨,我不給你兩耳括子才怪。」

  小伙計嘻嘻笑,提過酒壺說:「滿爺,只怪你的嘴淡,怎能怪酒呢?放心啦!」

  大漢看到了滿爺,虎目放光,衝動地想站起,隨又按下了,咕嚕嚕喝乾了一碗酒,抬頭向滿爺笑問:「老鄉,你是說這間店的酒滲了水?」

  滿爺一怔,瞥了他一眼,含笑搖頭道:「客官請放心,我和這些小把戲是熟人,說說笑話開開心而已,請不必多心。」滿爺提著酒走了。

  大漢深深透口氣,自語道:「從小在一塊兒長大的遊伴也不認識我了,不知爹娘還認得我麼?唉呀!八年,好漫長的八年哪!」

  他招手將店伙喚過,一面喝酒一面問:「老兄?你是本村的人麼?」

  店伙笑笑,說:「不,我是城裏的人,三年前才到店中餬口。聽客官的口音,像是北方人哩!」

  大漢不否認,也不承認,繼續說:「貴村這兒像是不太興旺哪,路上商旅少得緊。」

  「霉雨天,走路的人少,客官是今天第一個客人。客官貴姓?到城裏有何貴幹?」

  大漢一怔,心說:「怎麼?像是盤問身分哩!我在家時,店中的伙計從不問這種話的。」

  他堆下笑,避重就輕地問:「聽說,貴地有一個姓龍的名醫,他……」

  店伙的臉色一變,搶著問:「你找他幹甚麼?」

  大漢心中一震,但臉上神色從容,泰然地說:「十年前我經過貴地,七月天中暑,救我的人,聽說是本地大名鼎鼎的名醫,舊地重遊,我想……」

  店伙搖搖頭,搶著接口道:「不必多想了,龍家已經絕了種啦!」

  「甚麼?」大漢驚問,「啪」一聲酒碗落地打得粉碎。

  店伙已看出大漢失態,收斂了笑容說:「八年前,龍家的小後生失手打傷人命,官府前來查案,死者是本村的一個小雜種張隆,白天曾和龍家少爺爭吵,晚間身死村前水溝旁,血跡伸向三山集,在龍家屋後發現了血跡,因此官府一口咬定是龍家少爺下的毒手……」

  「只憑血跡便入人於罪麼?」大漢問。

  店伙冷冷一笑,張目四顧,然後說:「客官,在敝地只要有血跡便夠了,即使是雞血也無妨,反正得要找一個人來做兇手法辦便皆大歡喜了。但左鄰右舍甚至青口和泥江口早年曾受龍爺恩惠的人聯名上告替龍少爺伸冤,總算不錯,原判秋決後處決改為流配邊塞苦役十年。客官,龍少爺小小年紀遠流邊塞,充塞的人有幾個能夠生還的?也許有,但我可沒聽說過,必定有死無生。不想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就在龍少爺流配的第二年,龍老太爺夫婦在夏至日夜間雙雙失蹤,屋中滿地是血和肉,像是被野獸所害,後門還留有些虎毛和爪痕哩!咦!客官,客官,你……」

  大漢雙眼發直,眼珠似要突出眶外,牙關咬得死緊,上齒緊扣下唇,血往外沁。

  「咔啦!」他右手的酒壺碎了,酒流了一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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