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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什麼事?」

  「據南總管說,前來鐵嶺堡的人,每個人都有求而來,每個人皆已達成心願,對不對?」

  「不錯。」

  「姑娘為何而來,達成心願了麼?」

  恨海幽魂長嘆一聲,神色黯然地說:「這件事,本來不足為外人道,我準備將這件事帶入墳墓,永不向世人透露一字……」

  「如果姑娘不便說,那就不說好了。人生在世,誰又沒有幾件埋藏在心底不欲人知的秘密?」

  「不!你是個值得信賴,不會鄙視我的人,我確也需要一個能傾聽我細訴並同情我的人。五年前,我十七歲,初出道自命不凡,其實卻無知幼稚而愚蠢。」她幽幽地說,長嘆一聲,珠淚奪眶而出,聲調一變,愴然往下說:「半年後,我認識了當時頗有俠名的玉簫客李起風。」

  「目下,他仍是江湖上神出鬼沒聲譽甚隆的白道名人。可惜喜愛女色,是個喜新厭舊的風流俏郎君。男人好色,似乎不是罪惡,因此責難他的人不多。」杜弘接口道。

  「當時,我被他的風采和醉人的甜言蜜語所迷,死心塌地地一見傾心愛上了他,追隨他行道江湖,整整半年,如癡如醉。終於,他……他在臨潼的客店中,奪走了我的童貞。其實,我愛他極深,即不用強,我也會毫不保留地許身於他的。事後,我請求他隨我返家,或派人向家父提親。」

  「他去了麼?」

  「他滿口答應了!第三天,他不辭而別,接著來了一個叫一筆擎天的人。」

  「他是鄭州紅葉莊的少莊主。」

  「不錯,他說是受玉簫客之託,來照顧我的,要我跟他到紅葉莊,與玉簫客會面,因為玉簫客已經替他辦一件十萬火急的事,來不及與我相商先行動身了。我年少無知,跟他到了紅葉莊。」

  「哦!四年前火焚紅葉莊……」

  「是我所為。一筆擎天那畜生,露出了猙獰面目,說玉簫客已將我讓給他了……」

  「混帳,這怎能讓的?」

  「我當然不肯,被他的爪牙困在風荷亭水牢,逃生無路,要不是恰巧碰上鐵羅漢入莊尋仇,我豈能乘亂逃出?一氣之下,我乘亂給他放上一把野火,逃出了紅葉莊。從此,我改頭換面自取名號,走遍天涯海角,找玉簫客報仇。四年來,我與他拼了三次,每一次都被他逃掉了。只要我活著,我會找到他刺他一千劍的!」

  「看開些,姑娘。」杜弘溫言相慰。

  恨海幽魂拭掉淚痕,神色冷厲地說:「是的。人,總要活下去的。但如果不手刃那畜生,我死不甘心,因此我已無他求。」

  「不要多想了,姑娘,你前來摩天嶺……」

  「兩月前,我接到玉簫客的手書,要我前來鐵嶺堡了斷,因此我趕來了。」

  「結果,你碰上了玉簫客?」

  「是的,我刺死了他。」

  「你不是心願已償了麼?」

  「可是,刺死他的事,像在做夢,如虛如幻,像是真的,卻又不像是真。刺死他之後,我不知怎地,也糊糊塗塗不知身在何處,最後卻被鐘聲所驚醒,只發現自己穿褻衣,被囚禁在那座木屋中,豈不可怪?」

  杜弘一拍腦袋,恍然地說:「我明白了,我明白了。」

  「杜爺,你明白什麼?」

  「你入莊時,你我一同由南總管接見。」

  「不錯。」

  「他當時聲稱堡主不在家。」

  「不錯。」

  「說玉簫客恰好不在,到武安去了。」

  「對,你也聽到他說的。」

  「你曾否喝了他們奉上的茶?」

  「喝了的,好像你也喝了。」

  「到了客廂,便感到心神倦怠?」

  「對呀!你也是?」

  「咱們都看了道兒!」杜弘切齒叫。

  「你是說……」

  「茶裏有鬼。」

  「是……」

  「是一種迷幻藥物,心有所思,便出現於夢境。你刺殺玉簫客,我殺死殺葉郎中的兇手,都是一場幻夢,根本不是真實的。」

  「哎呀!我……我豈不是死不瞑目!」

  「傻姑娘,人死如燈滅,一死百了,哪管他九泉是否瞑目?不必為生者慶幸,也不要為死者悲哀;江湖人溝死溝埋。一口氣接不上,一場春夢了無痕。目下最要緊是怎樣活下去!你吃掉那一個硬餅,喝掉那一葫蘆水,我去找些食物來,咱們可能還有一段艱難的日子要過。但千萬不可灰心!除非你不想活,不然我保證你渴不死餓不死。我走了,你小心躲好,不要信任任何人,不要與任何人打招呼,不然將凶多吉少。目下誰都靠不住!」他一面說,一面整衣而起。

  恨海幽瑰取下面具揣入懷中,粲然一笑,笑得十分溫柔動人,說:「杜爺,你的話錯了。」

  「我說錯什麼了?」他訝然問。

  「你卻是我極端信賴的人。」

  「哦!你真會說話。你笑了,笑得很美,說明你的心情已開朗了!好現象。不瞞你說,如果我也無法活下去,我連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否可靠呢。」

  「你要去找什麼食物?」

  「朱堡主智者千慮,必有一失。夏日的山嶺谷地草木繁茂,怎能餓死人?地下的走獸雖然過不來,但飛鳥仍可棲身,草叢石隙有的是蟲蟻,可食用的野草菜蔬更是取之不竭,吃蟲蟻食草蔬同樣可以活命……」

  「我的天!吃蟲蟻草蔬?這……」

  「瞧,你們這些江湖人,不知自己設法養活自己,只知巧取豪奪……」

  「杜爺……」

  「好,不再挖苦你了。我去把他們遺留下來的兩葫蘆水弄到手,再去把朱堡主最大的錯誤找出來救急。」

  「甚麼是朱堡主最大的錯誤?」

  「蛇坑。」

  「什麼?」

  「這時不便說,你等著好了。」

  他將金毛猿與大嬌遺留下的水葫蘆弄到手,二嬌彩蝶已經不知去向。

  許久許久,他仍未返回。

  恨海幽魂等得心焦,等得發慌。她腹中不再饑餓,不再感到疲軟無力,可以走動了,好幾次想不顧一切出去找杜弘,卻又怕杜弘回來找不到她,更怕杜弘在外出了意外,只急得芳心大亂,六神無主。

  她這一生中,除了早年留給她無窮創傷的玉簫客之外,她從未如此關切過一個人。也許杜弘是她希望所寄託的唯一救星,她關切是理所當然。可是,她自己知道,除了希望之外,摻入了其他奇妙的感情。

  在焦灼的等待中,終於看到一個身形出現在視線內了。她興奮得一躍而起,喜極大叫:「杜爺,杜爺……」

  那人影相距在百步外,隱約可看出穿了汗褂,藉草木掩身,閃躍不定乍起乍伏向此地接近,只能從枝葉的縫隙中,看到他那快速起伏閃動的隱約身影。

  杜弘的上衣,已經給了二嬌彩蝶周倩,因此只有一件汗褂穿在身上。來人既然穿的是汗褂,那麼當然是杜弘了。

  對方聽到她的叫聲,並未停止躲避閃躍的舉動,反而更為迅疾,並且貼地掠走,不易看到身影,僅可從枝葉晃動中,看出逐漸接近的形跡。

  她站在樹下微笑相迎,心說:「他好小心,難怪他能堅強地與逆境抗爭。其實附近已沒有人了,大可不必如此謹慎的。」

  「杜爺。」她喜悅地叫。

  片刻,十餘步外人影乍現。

  「咦!你……」她訝然叫。

  她後悔,但已來不及了。來人不是杜弘,而是黃泉鬼判尚彪。

  黃泉鬼判確是只穿了汗褂,腰帶上拴了三個水葫蘆,另一旁用了一個小布包,精神奕奕,身手矯捷,可知在這三天中並未受到饑渴的折磨。三個水葫蘆,表示他至少也殺了三個人。心狠手辣的人,比任何人都活得長久些。

  黃泉鬼判臉上喜氣洋洋,不懷好意地獰笑著走近,一面說:「咦!小姑娘,你的頭髮與穿戴打扮,像是恨海幽魂,但恨海幽魂從未以真面目示人,你是誰?」

  恨海幽魂體力尚未復元,走動尚無困難,但要動劍拼命,卻力不從心。她拔出劍,惶然後退叫:「不許走近,你走開!」

  她的舉動,完全暴露出恐懼與軟弱的底蘊,持劍的手也不穩定。

  黃泉鬼判桀桀笑,一步步逼近說:「不要怕我,目前在谷口附近之外,似乎已沒有活人了。在下正需要朋友,咱們聯手,如何?」

  「站住!不許走近。」她厲聲叫,不再退了,劍尖徐指,意在出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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