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雲中岳 > 草澤潛龍 | 上頁 下頁


  「賤妾虛……虛度十六……十八春。」小姑娘的頭垂得更低了,「遭逢亂世,家破人亡孤苦伶仃,不得不靠……靠出賣色相活下去。爺台……」

  「這種事平常得很。」地伸手托住小姑娘的下頷往上抬,看到那雙靈秀的眸子裡充滿了淚水:「天災人禍,那是劫數。姑娘這樣吧,你可以留下。」

  「謝謝爺台。」

  「不必謝我。」他笑笑:「你貴姓?」

  「爺台請不要問好不好?賤妾小名真真。」

  「好吧,就叫你真真好了。等會兒店夥送湯水來,你先到內間稍候。」

  「賤妾會替爺台準備妥當的。」真真說,緩緩向內間舉步,有意無意地瞥了床頭一眼,那兒,枕畔擱著一隻簫囊,可看到簫尾所裝飾的纖金流蘇。

  他正想掩上門,外面突然傳來一陣珠走玉盤似的琵琶聲,吸引了他的注意。

  最後,他出房帶上門,目光落在院子裡那位彈奏者的身上,不言不動像個石人。

  天底下,除了動人心弦的琵琶聲,似已別無所有。

  久久,終於,水泉冷澀弦凝絕,凝絕不通聲漸歇,別有幽愁暗恨生,此時無聲勝有聲。

  靜得可怕,似乎世間已進入寂滅境界。幾個歇涼聊天的旅客,呆呆地發怔。

  中年人終於移動伸手拈取盛琵琶的木盒。

  韋家昌出現在一旁,深澤吸入一口長氣。

  「兄台。」他沉靜地說:「裴元仲當年作這一曲湖上煙雨,第三折該用雲開月明的感情彈奏的,你為何要用悲涼哀憤的感情彈奏呢?」

  「因為我除了悲涼哀憤之外,已沒有其他感情了。」中年人注視著他說。

  「那你就不應該去彈它。」

  「我活著,就得彈它。」

  「所以,你並沒迷失。」他淡淡一笑,「你死了,日月星辰依然出沒如恒,春去冬來,並不因為你死了而慢下腳步。不論你活著或者死了,這世間決不因為你的死活而有所改變,畢竟你不是神,不是宇宙的主宰,兄台,琵琶聖手大孤逸容許文康,與兄台有何淵源?」

  「在下已經記不起來了。」

  「你記得的,只是不願記憶,是嗎?」他不放鬆話題,「他的指法在下並不陌生,譽之為出神入化毫不為過。據說他已經死了五年,當真是後繼無人嗎?」

  中年人冷冷地注視著他,久久,低頭徐徐松弦,將琵琶盛入木盒,一言不發走向客房。

  「七情六欲過於強烈的人是不宜學樂的。」他向中年人的背影說:「你在悲憤中,懷有強烈的報復與貪婪念頭。」

  中年人推開房門,並不進房,緩緩地轉過身來,目不轉瞬地注視著他,在幽暗的廊燈照射下。那雙銳利的眼睛,似乎反射出不可能有的奇異光芒,只有獸類所獨有的奇異反光。

  院子裡歇涼的人,早已在曲終的後片刻,走了個一乾二淨,大概是帶著悲涼哀憤的情緒走的。

  熱浪並未完全消退,沒有一絲風。可是,在韋家昌的感覺中不僅熱浪已消失無蹤,而且冷風撲面生寒,渾身綻起雞皮疙瘩,有如置身在蕭殺的寒冬,那陰森的、不測的氣氛,令他悚然而驚。

  他臉色驟變,雙手徐徐向兩側伸張、抬起,大袖與袍袂無風自搖,一雙大眼有如又深又大湧出綠芒的黑洞,張開寬與肩齊的雙腿稍稍下挫,神情古怪而詭秘莫測,鬼氣沖天。

  獵犬嗅到了猛獸的氣息,就是這種反應。

  站在房門口的中年人,大吃一驚踉蹌倒退。

  一聲怪嘯發自韋家昌的口中,有如來自九幽地府的鬼哭狼號。

  兩盞廊燈突然在異嘯聲中熄滅,夜黑如墨伸手不見五指。

  破風飛行的銳嘯聲傳到,四周屋頂上箭雨向下集中,弦聲震耳,令人聞之毛骨悚然。

  韋家昌先前所立處的地面,兩丈方圓內最少也有十枝箭貫入地中,箭羽森立,矢尖入地近尺。

  韋家昌不見了,像幽靈似的消失了。

  對面的屋頂上,出現三個黑影,其中之一低聲咒駡:「該死的東西,誰在緊要關頭把燈弄熄了?到底射中了沒有?」

  「趕快下去著,一定射中了。」另一個黑影說。

  「沒聽到叫號聲,怪……啊……」

  慘叫聲打破了沉寂,一個黑影叫號著骨碌碌向下滾,砰一聲摔落在院子裡,聲息倏止。

  「哎……」另一名黑影也狂叫,上身向上一挺,再往前一栽,砸破兩排瓦,石頭般向下滾。

  三個人下去了兩個,最後一個還弄不清同伴為何倒下的,本能地扭頭一看,看到身後站著一個黑影,知道不妙,大喝一聲,掄弓便劈,同時伸手拔刀。

  已嫌慢了,弓揮出便被對方抓住,無可抗拒的扭力傳到,發出一聲駭極的狂叫,連人帶弓被摔出兩三丈外。砰一聲大震,摜跌在房屋的瓦面上,瓦碎桁斷,人也反震拋落屋下去了。

  這一面傳出的接二連三慘叫聲,把其他方面的人嚇得連滾帶爬退下屋頂,有些連弓箭都丟掉了,下了屋便亡命飛逃。

  驚得退人房內的中年人驚魂未定,想掩上房門卻又想看個究竟,站在門內發僵。按理,他應該可以看到院子裡的一切變化,但他卻一無所見,只聽到弓箭聲和人跌墮的慘號聲,如此而已。

  一切靜止,正想出外察看,門外突然出現韋家昌的身影像是突然幻現出來的幽靈。

  「希望你老兄不是他們的同黨。」韋家昌的話陰冷無比:「夜間要對付我這種人,並非容易的事。」

  「這……這些是……什麼人?」中年人駭然反問。

  「城東登俊坊藍家的打手,掩護盜礦的匪徒。」韋家昌的語氣緩和了些:「白天在新羅酒樓,在下嚇走了滿城包庇他盜礦的旗人,斷了他的靠山,所以他派出打手要想除掉在下。」

  「聽人說,你……你是旗人的某一位貴族……」

  「旗人都算是貴族,漢人都得供養他們。不要管在下是什麼人,可以告訴你的是,閣下千萬不要做出危害在下的事,那對你將是最危險最可怕的信號。晚安,老兄,繼續磨練你彈奏琵琶的技巧吧,不要沾惹其他的事。」

  推開房門,房中幽暗,原來菜油燈的燈芯僅留下兩根,一根如豆。內間門是緊閉的,大概真真小姑娘躲在裡面,也許被院子傳出的慘叫聲嚇著了。

  他挑亮燈,門外傳來腳步聲,接著叩門聲三響,店夥不穩定的語音從門縫裡傳入:「客宮,湯水來了。」

  「進來。」他高聲答。

  來了兩個店夥,臉色都不正常,一個捧了茶具;一個挑了一擔溫水,兩個人誠惶誠恐,不敢與他的目光接觸。

  「你們不要怕。」他微笑著說:「滿城的旗人,並不知道藍二爺利令智昏派人前來行刺。但藍二爺心中有鬼,明天一定逃出城躲到鄉下去了,不會替貴店帶來麻煩。」

  「是,是是……」安置茶具的店夥惶然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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