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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九


  身後,是一個雞皮鶴髮,眼皮深垂的老婆婆,一身粗布灰褲褂,身旁擱著一棍赤紅如火的壽星杖。

  看她下搭的眼皮,和赤紅的壽星杖,正是她爺爺忘我山人曾經說及的天涯孤姥易婆婆。

  論輩分,天涯孤老比她爺爺還高一輩,論年歲,她已有兩甲子以上的年紀。

  這位老婆婆,有一段可歌可泣的人生遇合,年方及笄便闖蕩江湖,早年也曾飽受折磨,歷盡艱辛,好不容易得了歸宿,相夫教子安度餘年,豈知早年的對頭放她不過,在八十年的突然厄運光臨,不但夫死子亡,險些她也做了刀下之鬼,從此,她奔走天涯二十年,冤冤相報快意誅仇,然後失去了蹤跡。

  在二十年奔走天涯海角中,她自稱天涯孤姥,老一輩的人,還有些記得這個心黑手辣的古怪老太婆。

  忘我山人出道之時,也正是天涯孤姥開始歸隱的時候,所以不算太陌生,小姑娘也在爺爺口中略知端倪。

  其實老婆婆並未安居名山納福,她歷遍天下名山大澤,以排遣老懷,江湖上的事她並不陌生,只不願過問而已,這次她走遍了武陵山由青龍嶺而下,恰好碰上小姑娘橫劍自絕,她怎能不管呢?

  姑娘打量老婆婆半晌,木然地跪在她面前,泣道:「婆婆,你讓我走自己的道路吧!」

  天涯孤姥將她攬入懷中,慈愛地說道:「為什麼?孩子,把委屈說給婆婆聽吧,那對你要好過些。」

  姑娘怎能說?她哭了個哀哀欲絕。

  天涯孤姥等她哭夠,方為她拭淨淚痕說道:「好了,別再傷心了,跟我走啦,要設法排遣你心中的哀傷,只有如此了,你有一把好劍,我傳你一些小玩意吧!」

  十天之後,官道中出現了天涯孤姥,和高梳盤龍髻,一身雲裳,美似天仙的如黛姑娘。

  姑娘的性情似乎大變,喜怒無常,但舉動輕浮,每至一地,必將引來一大批登徒子,她媚目流轉,蕩笑撩人,一眼一銷魂,一笑一魂銷。

  她們出現的第一個大城,就是荊州府。

  荊州府,是江漢之間第一座大城,人煙輻輳,商旅雲集,且當水陸要衝,早年是兵家必爭之要地。

  這天午牌初,東門市集一家杏花村酒樓,店門口突然光臨了一個像是瞎了眼的老婆婆,和一個美艷超塵的雲裳仙子。

  不知她們是否想進酒樓,反正恰好到了店門外,酒樓上人多,猜拳吆喝之聲直達店外,突然店中數聲大笑,三個人跌跌撞搜衝出簾子外,突和小姑娘打一照面。

  姑娘正是如黛,她一身曲線畢露,霧樣紗衫薄得撩人,媚笑中綻起的笑渦兒愛煞人,長裙下不時隱現的緋色小小蓮瓣喜煞人,那雙水汪汪的星眸兒瞟呀瞟,直令人神魂飄蕩,真要命。

  她只勝一握的小蠻腰,旁掛著一根紫緞長囊,不知是什麼傢伙,反正相當沉重。

  她挽扶著天涯孤姥,老太婆眼簾往下落,像是瞎子,她一手挽住姑娘的小臂,一手點著壽星杖緩緩走到店門。

  三個酒鬼一撞出門簾,剛好和姑娘照了面。

  看一老一少的打扮,不三不四不起眼,大戶人家斷不至於這麼拋頭露面,小家碧玉又不會有如此華麗的打扮,要說她們是風塵中打滾的倡優,卻又沒帶有管弦樂器。

  三醉漢全是膊胳上可以跑馬,拳頭上可以站人的粗壯英雄,俗語說:英雄難過美人關,英雄和美人是二而一的事,他們是英雄,看了美人腿卻軟啦!可惜如黛今天穿的不是石榴裙,不然他們真要拜倒石榴裙下,要將石榴咬上一口哩!

  三醉漢瞪著大牛眼一排站開,酒醒了一半,卻又被色迷了一大半,瞧!他們不是迷了麼?

  中間那位爺伸手將同伴一攔,打著酒呃怪叫道:「咦!好個花不溜丟小娘們。喝!比花花解語,呃……呃……比玉……呃……玉生香。呃呃……二弟,看我問問她……是誰人的……」

  他向前一顛,將酒氣沖天的腦袋,直伸到姑娘的面前不到半尺之處,大牛眼不住亂眨,短著舌頭說道:「我說,娘子!你……你幹什的?呃呃……我,呃……荊州府青竹蛇佘如龍,娘子你的……呃呃……你的芳名是……呃……」

  奇怪,姑娘不但沒生氣,也不討厭令人作嘔的酒臭,竟媚態橫生地微笑,嬌滴滴甜蜜蜜地說道:「哦!是荊州府的蛇(佘)爺,失敬失敬!蛇又叫龍,龍蛇不分,難怪大名鼎鼎。蛇爺,非親非故,你問小女子的芳名,豈不太過魯莽了麼?」她掩口而笑,媚態撩人。

  青竹蛇骨都酥了,他竟大膽到伸手按住姑娘的香肩,往懷裏帶,淫笑道:「小娘子,武林人物沒有魯莽二字,開門見山,乃是英雄行徑。呃呃……你……你不是本地人……呃……佘爺喜歡你……」

  街上行人那麼多,這小子竟然毛手毛腳。怪!行人都一個個倉皇遠避,不敢走攏來。

  姑娘竟也伸出纖纖玉手,似羞似喜地抵住他的胸前,紅霞上頰,掀起小嘴兒昵聲說道:「蛇爺,光天化日,怎可動手動腳?爺,尊府在哪兒?小女子途經貴地,還沒拜謁貴府的碼頭呢!晚間再到尊府拜謁,該多好?」

  「那敢情好。」另一個紅眼醉鬼看出便宜,也踉蹌上前一把握住姑娘粉臂,色迷迷地又說笑道:「咱們的宅院在南街口,只消一問便知,這樣吧,馬上跟咱們走,明天,咱們帶你謁見荊州府的大爺,荊州之虎烏大爺。」

  姑娘反手拍拍他的肩膀,噗嗤一笑道:「小女子有事待理,目下不便,晚間定然趨府請益,記住啊!晚上可要等著啊!」

  她掙開兩人的手,向老太婆說道:「婆婆,我們上酒樓歇會兒。」

  兩人進入店中,三個醉鬼直待她們的背影消失在簾內,方打一踉蹌,狂笑著走了。

  他們走了半條街,沿途鬼叫鬼鬧,得意忘形,行人紛紛趨避,正把臂衝闖間,青竹蛇連打三個酒呃,說道:「那小娘們,呢……真是天下少有。呃……天下少有,今晚咱們得好好消受。呃呃……過幾天再送給烏大哥……」

  他語聲漸弱,腳一軟,趴伏在地。

  曾經握住姑娘的粉臂的人,也短著舌頭接口道:「大哥,呃呃……說得是……是……別送去太早,呃……你怎樣了?別高興得爬回去啊!起來。」

  他蹣跚著去扶,人沒扶起,他自己也趴下了,雙腳伸了兩下似在抽搐,瞬即靜止不動。

  最後那醉漢突然發覺同伴不見了,轉頭一看,喝!他們怎麼都趴下了!他踉蹌著回頭,一面說道:「只吃了十斤洞庭春,你們就醉得趴在街心了,丟人!還不滾起來?」

  他伸手先拖青竹蛇,觸手冷冰冰,他心中一怔,拼命一拖,乖乖!眼前的景象令他膽裂魂飛酒已醒了大半,他狂叫一聲,拔腿就跑。

  青竹蛇和他那位同伴,靜靜地趴伏在地,面色青灰,地下各流了一灘鮮血,漸漸泛上了紫色,那是出口中流出的心血,有些已凝結成團。

  杏花村酒樓之上,三五十名酒客佔據在寬敞的二樓雅座,十二張八仙桌倒有十張有人,只有兩張靠壁處空著。

  老少兩人佔住一席,叫來幾樣佳餚,一壺好酒洞庭春,慢慢小酌。

  整樓的客,目光全往如黛這兒集中,目光灼灼,呆口張張,像要將她看煞,或者吞下肚中,她成了眾人下酒之物。

  姑娘仍媚笑如花,兩杯酒下肚,她春潮上臉,女孩子微醉之時,那情調真叫人心癢難熬,足以令男人發瘋。

  那年頭,敢在茶樓酒肆現身拋頭露面的,也僅有兩種人,一是走江湖的武林英雄,一是賣唱的粉頭,不是有刺的玫瑰,就是可供玩弄的小羔羊可憐蟲。

  姑娘腰懸劍囊,招子亮的朋友一眼便可看出,她一定是不好惹的帶刺玫瑰,但嬌滴滴膩酥酥的風流勁兒,可迷惑了不少名家。

  要說名家,荊州府乃是藏龍臥虎之地,荊州府每年秋後所舉行的英雄會,吸引了附近五府七縣的高手,確是人才輩出尚武精神最高的聖地,名家高手多如牛毛。

  杏花村酒樓並沒栽有杏花,在座的武林奇才卻多的是,確有不少人才在這兒消遣,內中當然有荊州的地頭蛇。

  姑娘這一桌右手邊,是一桌十二道菜的全席,山珍海味雜陳,杯酒滿臺飛,客人共有八個,都是肩寬膀圓了不起的英雄豪客。

  小姑娘性情大變,她竟然不知羞恥,一而和老婆婆低語,一面不斷向附近的人飛媚眼兒。

  八大漢從姑娘上樓始,八雙色迷迷的狗眼始終未離開她的上下,姑娘一暗送秋波,他們靈魂兒一一飛走啦!

  上首那大漢紅光滿臉,穿著團花長袍,年約四十上下,鷹目大鼻,五嶽朝天,傲態迫人。

  姑娘知道他是首腦人物,纖纖玉手拿起酒杯,有意無意地向他照杯,秋波一轉,卻又低聲一笑,似有萬種風情,卻也有七分兒嬌羞。

  她放下杯,對天涯孤姥俏生生地說道:「婆婆,荊州府乃是湖廣首善之區,不知是否有英雄人物,值得我們枉顧?」

  天涯孤姥臉上毫無表情,用不帶絲毫感情的聲音說道:「誰說沒有?只是不會有人理會你我孤單老小而已,孩子,我們不必在荊州府逗留了。」

  姑娘噗嗤一笑,伸玉指向鄰桌一指,笑道:「他們不是麼?都是有頭有臉的爺們嗎!」

  為首大漢突然插口道:「小姑娘,你是說我們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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