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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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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天大雨嘩啦啦地直下,崔軒亮暗暗不悅,道:「還在下雨,真是煩。」 時在傍晚,這雨卻還落個不停,弄得島上既無明豔晚霞、亦無七彩夕陽,只陰沉沉的,十分潮熱。崔軒亮不曾帶傘,待想回房去拿,卻又怕吵醒了叔叔,萬一給抓個正著,再想出門溜達,那可是難上加難。 兩害相權取其輕,崔軒亮眺且遠望,只見對街有間酒樓,離這客棧也不甚遠,索性也不用傘了,當下發一聲喊,便已冒雨飛奔而過,好容易淋得滿頭濕,來到酒樓裡一看,驚見門裡坐了三四個赤膊酒客,人人吆五喝六,說爹道娘,諒非善類。他心下發毛,自知此地不可久留,便又怪叫一聲,再次闖過了一條街口,躲到了一座布莊下。 大雨淋漓,那小獅子隨著他衝鋒陷陣,落得滿身濕。一人一獸站在布莊門口,動彈不得,崔軒亮朝布莊裡張望,這回沒見到什麼壞人,卻只有一群老婆婆,人人穿金戴銀,自在那兒說東道西。崔軒亮看了半晌,不由眉頭深鎖,心道:「怪了,這年輕姑娘都上哪兒去了?怎都沒瞧見半個?」 他四處張望街景,只見街上若非推車苦力,便是小販少年,至於麗人倩影,卻是縹緲無蹤。他搖了搖頭,心道:「看這模樣,還是先去找小茗、小秀吧,她倆此時定也到了島上,只不知住在哪兒?」想起兩名丫環隨著徐爾正,若要見到她們,難免撞見徐老頭,遇見這人還不打緊,到時見了白璧暇,少不得又有氣受。萬一撞上白雲天那少年劍俠,更不如一頭撞死,倒還落得爽快。他心下煩亂,轉念又想:「算了,乾脆去找我丈母娘吧,先和她打聲招呼,等她疼愛我之後,就可以見到魏思妍了。」 魏夫人長得美,魏小姐只要有娘親的一點零頭,那就是大美人了。心念一動,腳步未舉,卻發覺自己壓根兒不知「夢莊」何在,若要過去,難免迷路。想想魏寬的壽宴是在七月十五,今兒是初二,只消十天半個月過後,自能見到魏思妍了,卻又何必急於一時?崔軒亮心裡有些煩了,忖道:「怪了,那些江湖高手平日是怎麼度日的?為何個個都沒煩惱?只有我一個人會迷路。」他打了個哈欠,伸手去掏口袋,先摸了摸金條,嘴角含笑,忽然臉上變色,慢慢拿出了一隻鑰匙,上頭還刻著「張三豐」三字。 崔軒亮雙眼大睜,忖道:「完了!我怎還帶著這鬼東西?不會有人來搶吧?」慌忙間四下去望,就怕又有東瀛武士、山中刺客現身而出,自己不免要一命嗚呼了。崔軒亮哼了一聲,手持鑰匙,猛見對街腳步勁急,水花四濺中,竟有一道身影直奔而來,崔軒亮嚇得全身發抖,忽見布莊旁放了一隻水缸,卻是平日走水時救火之用,一時不加細想,忙把鑰匙急急一拋,扔了進去。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但聽撲通一聲,鑰匙沉入了水缸之中,崔軒亮松了口氣,眼看對街人影來勢不減,他心下一驚,正要轉身狂奔逃命,卻聽腳步輕盈,對街身影越奔越近,隨即傳來一聲嚶嚀嬌喘,喊道:「好大的雨!」好大的雨?好大的雨!崔軒亮張大了嘴,呆呆地聽著這四個字,再也動彈不得。這嗓音怎能這般動聽呢?這不只是少女的羞聲,還是京城少女的捲舌京腔,鶯啼燕叱,九轉輕回,說不出的清脆可愛。崔軒亮深深吸了口氣,一時也不想逃命了,只奮力轉首,拼死去看面前的景象。 一片急促呼吸中,只見一名少女正正停在了崔軒亮身旁。崔軒亮一顆心撲通撲通地跳著,他深深吐納,悄沒聲息地橫移兩步,隨即斜過了眼,仔細窺看身旁的姑娘。看她年歲與自己相若,約摸也是十六七歲,再怎麼著,這女孩也不可能是有夫之婦。崔軒亮只想過去搭訕,可雙方素昧平生,毫不相識,自己卻該如何啟齒?他內心念頭急轉,平日練武時用不上的聰明,一發都展露出來了。奈何頭緒紛紛,莫衷一是,就怕自己一擊不中,那就萬事俱往了。機會只有一個,錯過就沒有了。正呆滯間,忽見小獅子渾身亂抖,霎時水珠四濺,便朝少女身上飛去。「啊」地一聲輕呼,少女身穿綢緞羅裙,若給弄髒了,豈不糟糕?崔軒亮忙奔了過去,替她擋下了滿天水花,跟著把腳一跺,痛斥畜生:「不許胡來!」 那少女本正要閃避水珠,陡見一名高大男子靠近,擋到了自己身前,似想保護自己,不由臉上一紅,忙道:「謝……謝謝。」 「不客氣。」崔軒亮英雄救美了,他站到少女身邊,關切地問道,「姑娘可給弄濕了麼?」那少女仰起頭來,見得崔軒亮的俊臉,雙頰微紅間,忙別開了臉蛋,不曾回話。崔軒亮曉得自己有了好開場,便想方設法再去請教芳名,當即微微咳嗽,道:「好大的雨。」姑娘一問三不知,頗見靦腆嬌羞。崔軒亮低頭沉吟,那小獅子卻已搖頭晃腦,自行走到那少女邊兒,朝她的腿邊聞聞嗅嗅。「啊……」那少女低頭一看,掩嘴驚呼,「這是什麼東西?可是貓麼?」崔軒亮賣頓時哈哈大笑,便自行揭開了謎底,道:「跟你說吧,這是只大獅子喲。」 「獅子!」那少女掩嘴低呼,道,「這……這就是佛經裡的獅子?」 都說少見多怪,那少女沒見過獅子,乍然一見,不免好奇。便在小獅子身旁蹲下,似想撫摸小獅子的腦袋,卻又不大敢,崔軒亮忙蹲了下來,向那少女道:「姑娘,我這小獅子性情溫馴,決不會咬人,你來拍拍它吧。」 那少女低聲道:「這是你養的麼?」崔軒亮笑道:「是啊,它和我像親兄弟。」那少女怯怯地伸手,輕輕拍了拍小獅子的腦袋,便又趕緊縮手回去,崔軒亮忙蹲了下來,拉住了小獅子的前腳,讓它如幼兒般站起,道:「來,你再摸摸它,真沒事的。」那少女大起了膽子,順著小獅子的頭頸來摸,只覺毛硬短刺,不怎麼順手,那小獅子倒也懂事,才給摸了兩下,便靠到那少女腿邊,打起了獅呼嚕。 那少女頗為驚喜,笑道:「它好像貓呢,呼嚕呼嚕地叫。」便也梳起了小獅子的短毛,與它玩了起來。世上少女含苞待放,天生嬌羞,這點兒稚嫩心情,便是魏夫人、榮夫人也有所不及。崔軒亮掌心出汗,正癡望間,忽見那少女眼角偏移,竟也在偷偷打量自己。 雨水如瀑,從屋簷上落了下來,少男少女怯生生的,中間隔了只小獅子,只在相互打量。正緊張間,忽然二人目光遇個正著,那少女心下大羞,趕忙站起身來,躲到臺階上去了。崔軒亮躲在背後瞧著,忽然吞了口唾沫,咕嘟一聲,竟驚動了那名少女,只見她急忙轉頭,與自己目光相接,隨即腳步挪移,避到廊下另一頭去了。崔軒亮啊了一聲,已知自己打回原形了。他歎了口氣,自知什麼都沒了,可要想轉身離開,卻又捨不得。畢竟雙方萍水相逢,一旦分道揚鑣了,再相見卻是何年何月的事情?他鼓起了勇氣,慢慢又挨了過去,低聲道:「姑……姑娘……對不起,敢問你……你是本地人麼?」 那少女不應不答,只低下頭去,假作不知。崔軒亮低聲道:「姑娘……我……我是安徽蚌埠人,你有聽過這地方麼?」雨聲嘩嘩,二人站在布莊門口,那少女始終背轉著身子,壓根兒不想搭理。若是常人在此,定會以為這段姻緣無望了,可崔軒亮天生有種毅力,遠非常人可比,當下蹲了下來,對小獅子道:「我是好人,對不對?」小獅子睜著威武獅眼,嘴角下彎,頗見茫然,崔軒亮便拉起了獅子腳,學著獅子吼聲,嗚嗚幾聲怪叫之後,便說起了獅子話:「你是好人……今年十七歲,尚未成親。」 崔軒亮每回拿出這招,必定逗得少女放聲大笑,戒心盡去。只是此刻說了半天廢話,背後竟是毫無動靜。他毫不死心,便又與小獅子唱起了戲:「你…你知道我叫什麼名字嗎?」說著又提起了獅爪,怪腔怪調,自問自答:「你叫崔軒亮,器宇軒昂的軒,高風亮節的亮……」猛聽那少女一聲驚呼,道:「崔軒亮?」崔軒亮「咦」了一聲,忙轉身來看,只見那少女張大了慧眼,竟是在瞪著自己。那少女道:「你爹爹以前可是個朝廷命官,名字叫做『崔廣成』的?」 崔風訓,字「廣成」,說來這二字正是他在軍中用過的號。崔軒亮聽那少女說破自己的身世,不覺大喜欲狂:「是啊!是啊!我爹爹便是永樂朝名將,燕山八虎之一,崔風訓、崔廣成!姑娘!你……你是怎麼知道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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