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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五


  「混蛋!」三人不顧堂裡清靜,便罵出了粗口,直沖二樓而去,怒吼道,「老黃!老李!你倆作死麼?」欄杆邊兒的正是崔風憲的老部屬,老黃、老李,算是老陳、老林之下的三四號人物。二人見同伴氣急敗壞而來,微微一驚,道:「你們怎麼啦?怎地弄成這鬼模樣?」

  老陳顧不得渾身爛泥,便已戟指怒駡:「少說廢話!快說!二爺人呢!是不是給你們賣了?」老黃豎指噤聲,道:「小聲些,二爺在裡頭睡著。方才王大夫才看過他了。」說著推開了一處房門,示意三人來看。

  老陳、老林大怒奔前,來到了房裡一看,卻見廂房裡安安靜靜,床上躺了個老頭,赤著兩隻臭腳,鼾聲如雷,睡得正香甜,不是崔風憲是誰?

  老陳「咦」了一聲,道:「他……他會打呼了?」三人趨前探視,只見崔風憲氣血紅潤,比上午時的面色好了許多,老林一臉訝異,忙拉來了老黃,低聲道:「怎麼回事?王大夫給他吃了仙丹啦?」老黃道:「沒有啊。王大夫方才也是嘖嘖稱奇,說二爺不曉得練過什麼神奇內功,居然一個上午便通了氣,他可是一輩子沒見過。」崔軒亮訝道:「到底什麼是通氣?」

  話聲未畢,猛聽「撲嚕」一聲,房內臭氣熏天,那崔風憲竟放了個屁。眾人捏著鼻子走出,便也懂了通氣之意。老黃見他們三人狼狽不堪,皺眉便道:「你們究竟怎麼啦?鬧成這德行?貨呢?」老李也道:「是啊,貨呢?你們見到尚六爺了麼?」一提此事,人人唉聲歎氣,老陳搖頭道:「別提了,尚六爺死啦。」眾人悚然一驚,道:「死了?怎麼死的?」老林苦笑道:「說來話長?,咱仨還險些給人剁成肉泥了。你們快去暖壺酒來。」

  眾人驚疑不定,自去客堂舀酒,那老黃正待離開,卻給揪住了衣襟,只聽老陳森然道:「TMD,我前腳一出門,你們後腳就住上房!黃狗子!你哪來的錢進客棧的?」老林一聽此言,立時轉了回來,斜目兇狠:「是啊,你是不是偷用了咱們的金條?」老黃一臉迷惑,皺眉道:「什麼金條啊?」老陳、老林大怒道:「還裝傻!便是朝鮮人送來的金條啊!裝在箱子裡的!」老黃茫然道:「什麼箱子啊?你們到底在說什麼?」崔軒亮哭道:「你別裝了,就是那只桃木箱啊!我收在艙裡的!那是我私人的錢啊。」

  老黃醒悟過來,道:「哦……就是少爺房裡那只木箱啊……我想想收哪兒去了……」他見眾人瞪著自己,自是滿心慌亂,東翻西找間,忽然指著廂房地板,喜道:「喏,是不是這只箱子?」

  「對、對、對!」崔軒亮大急奔前,掀箱去看,只見金條好端端放在箱裡,滿滿地一根未少。老陳、老林對望一眼,二人都是一臉狐疑:「怪了,你們沒盜用金條,這客棧的房錢又是怎麼付的?」

  老黃惶恐道:「你倆別胡說,這……這房錢是一位公子爺付的。」

  「公子爺?」三人相顧愕然,異口同聲來問,「他是誰?」這說話聲響太大,登時吵到了病人,只聽「噗」一聲,客房裡又是臭氣熏天,老陳驚道:「不得了,二爺又通氣了。」老黃捏起了鼻子,將棉被一角掀了起來,道:「不是通氣,是拉屎了。」眾人凝目來看,見得黃白之物,登時大喜過望,道:「真是屎哪!」凡人若是受了臟腑刀傷,第一個難關便是排氣,其次則是通便,過了這兩關之後,便能食補療養,病情自能好轉。

  鬧了半晌,靠著老陳、老林齊心協力,這才給二爺換上新褲、另又替上了新被。好容易忙完了,眾人怕吵了病人,便又回到天井說話。老陳立在欄杆邊兒,向著樓下探看,看那大堂裡衣香鬢影,來往客人衣著華貴,一旁還佈置了假山,漫天大雨從天井直落而下,帶得假山假水煙雨濛濛,真如江南風光也似,他越看越火,頓時破口大駡:「這一晚多少錢?」老黃低聲道:「二十兩要吧。」老陳暴怒道:「你發財了是麼?這般鋪張?不怕給二爺打斷了腿?」老林忙道:「你方才說這客棧的房錢是一位公子爺付的,真有其事?」老黃忙道:「當然是真的,這位公子爺是上午來的。那時你們前腳一走,他後腳便到了,他說自己是二爺的朋友,得知他受傷了,便想過來探病。咱們看他模樣不像壞人,便讓他進艙了。」老陳罵道:「什麼叫模樣不像壞人?說!他究竟給你們多少打賞?」

  老黃臉上一紅,道:「一人一片金葉子。每位弟兄都拿了。」老林大驚道:「什麼?一人一片金葉子?那……那我的呢?」正要伸手來討,卻給老陳痛斥道:「混蛋!給點錢便讓你們磕頭啦!」

  眼看老黃嚅嚅囁囁,不敢應答,老陳冷冷又問:「好啦!那公子爺的名帖呢?總有留下來吧?」老黃臉紅過耳,低聲道:「他……他什麼都沒留,咱們問他是誰,他也不肯說,只說自己是二爺的朋友……」老陳怒吼道:「混蛋!連人家姓啥叫誰都不知道?那公子長的什麼模樣?你總有眼睛來看吧?」老黃忙道:「那公子爺瞧不大出年紀,好像是四十來歲,長得倒很體面,個頭有少爺這般高,穿了件大綢,沒帶刀劍……」老林附耳過來,低聲道:「這人不是魏寬。」老陳點了點頭,魏寬要做六十大壽了,那公子爺卻是四十歲上下,那老黃便算老眼昏花十倍,也不至看走了眼。當即沉吟道:「那他又是怎麼包下這幾間房的?」老黃畏縮地道:「他……他看過二爺後,說他傷勢太重,這幾日不能住海上,便包下了煙寶客棧的十間上房,要咱們全數住進來,這幾日吃什麼、用什麼,全算在他身上。」

  老林奇道:「TMD,世上竟有這種好事?這財神爺到底是誰?該不會是『靖海督師』白璧暇吧?」老陳搖頭道:「不會是他,這人和二爺毫無交情,幹啥為咱們壞鈔?」眾人心想不錯,看那白璧暇看上不看下,乃是個真正的官場中人,崔風憲退隱已久,朝廷中毫無勢力,豈能勞動此人過來?崔軒亮想著想,忽然啊了一聲,道:「等等,這位公子爺……該不會就是那個『目重公子』吧?」老林訝道:「目重公子,你……你說的是那個人朝鮮明國勳?」

  崔軒亮道:「是啊,我看那批朝鮮人還算有點良心,會不會他們傷了叔叔以後,自覺過意不去,來賠不是了?」老陳頗有同感,低聲道:「這也說得通……說不定真是這人……」明國勳背負了一口大棺材,走到哪兒都帶著,顯目之至,只是适才聽老黃說了,那人卻是空手而來,不曾攜帶刀劍。老陳實在猜不透內情,眼見天井旁還站著一群船夫,在那兒閒聊說笑,當即喝道:「老張、小李、吳三、蔡七,全都滾過來!」幾名船夫嚇了一跳,忙涎著笑臉來了,道:「陳爺,怎麼啦?」

  老陳冷冷地道:「大夥兒聽好了,咱們二爺何許人物,豈能白白受人家的恩惠?你們記得了,這幾日那位公子爺若再過來探病,你們定得知會我一聲,至少得留下人家的姓名,那才不會陷二爺于不義,知道了麼?」

  眾人明白崔風憲的脾氣,便都答應了。幾名船夫四下看了看,眼見老陳、老林渾身爛泥,卻又兩手空空,不由問道:「對了,你們不是去送貨了麼?這貨款呢?可曾收回來了?」

  哪壺不開提哪壺,三人聽得此言,頓時滿面通紅,全成了悶聲大蘿蔔,眾船夫雖是滿面狐疑,卻也不敢多問。老陳乾咳幾聲,道:「其他人呢?都去哪兒了?」老黃唯唯諾諾:「大夥兒拿了金葉子……這會兒全去試手氣啦……」老陳嗜賭如命,乍聞此言,自是大驚起跳:「什麼?這附近有得賭麼?」眾船夫笑道:「當然有了。還有窯子哪。」來到煙島,就等這一刻。老陳、老林各有罩門,須臾之間,眾人一哄而散,那崔軒亮更是遊戲人間之輩,早已回房梳洗打扮,懷裡藏了兩根金條,消失無蹤。

  「呼……總算清靜了。」崔軒亮換上了光鮮衣裳,恢復了闊少的氣派,當下手持金條,昂首闊步,帶了小獅子出門遊玩。煙島是個好地方,可一早下船,便給折磨得不成人形,先是搬貨、後是送貨,弄得一身苦惱疲累,最後還遇上了大兇殺,險些沒把命給送了。辛苦了一整日,豈能不慰勞慰勞?來到了街上,此地乃是島北,街上人來往,盡是漢人,想來這裡是中國人聚居之地,若有東瀛刺客來此鬧事,難保不給砍成爛泥。崔軒亮安下心來,他帶著小獅子,方才跨出門去,就給淋得一身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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