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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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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軒亮茫然道:「什麼啊?」榮夫人笑而不答,又道:「崔公子,你以前見過魏寬麼?」崔軒亮喃喃道:「沒……沒有。」榮夫人微笑道:「那你叔叔可曾告訴過你,為何魏寬會選擇煙島隱居?」 崔軒亮哪知魏寬在想些什麼?便只迷惑搖頭,說道:「沒有,我叔叔跟我說過……要我不許打聽魏叔叔以前的事蹟。」榮夫人淡淡笑道:「崔公子,你可知令叔為何有這個吩咐?」崔軒亮喃喃地道:「不知道……」榮夫人遙望殿外的雨瀑,輕輕地道:「因為他是個獄卒。」 眾人心下一凜,齊聲驚道:「獄卒?」饒那崔軒亮是個浪子,此際也留上了神,當即正色道:「姊姊,你到底想說什麼?」榮夫人笑了一笑,她低頭煽起了茶爐,道:「崔公子,知道『夢海』這兩個字的由來嗎?」 崔軒亮正想搖頭,忽然想到了天絕僧的話,便道:「我知道,那是因為你們日本人相信夢海裡藏著一樣寶物,對不對?」榮夫人微笑道:「沒錯。日本千年以來,始終相信這片海裡藏了一個美夢,足使日本改頭換面,擺脫今日的處境。」她提起茶壺,為崔軒亮再斟一杯茶,又道:「崔公子,那你可知道,你們中國為何稱夢海為『苦海』?」崔軒亮愣住了,他過去倒也沒想過這個題目,如今被乍然一問,只得喃喃忖想,道:「那是因為苦海裡藏了一個……一個大妖怪,朝廷才不許咱們擅進。」 榮夫人微笑道:「崔公子,你真相信這個說法麼?」屋外雨勢猛暴,伴隨著雷聲閃電,煞是驚人。屋內三人都靜默下來了,人人都覺得榮夫人話外有話,大有深意,從魏寬到夢海,由夢海到苦海,字字句句環環相扣,絲縷相連,可片刻之間,卻又難以拼湊明白。 眾人聽著屋外的雨聲,心裡都是濛濛??的。榮夫人含笑道:「崔公子,現下雨勢還大,你一時半刻也走不了,不如聽賤妾說個故事,好麼?」 崔軒亮松了口氣,道:「好啊,我最喜歡聽人家說書了!姊姊的故事可是東瀛的麼?」那女子微笑道:「那倒不是,這個故事是關於三國的。我口中的三國,指的不是曹劉孫的三國,而是方今日本、中國與朝鮮這三大國。」老陳、老林對望一眼,二人心下一凜,均知她說到了正題上。那崔軒亮卻是個白癡,一時側臥榻上,笑道:「快說吧!我等著聽呢!」 榮夫人靜靜煽著爐火,一邊說道:「崔少爺,你是中國人,可知異邦子民怎麼描繪你們?」崔軒亮微笑道:「大。」榮夫人微笑道:「沒錯。就是大。我丈夫曾經遊歷天下,只想找到一個比中國更大的國家。為此,他遠去天竺,後至蒙古。可當他到了當地後,卻又發覺不是如此,因為幾千年來,天竺始終多方割據,似大實小,蒙古更是根基鬆散,外強中乾。卻獨獨中國數千年屹立不搖,無論怎麼擊破它、拆散它,它最終都會追求江山一統。如此聚合之力,放眼天下萬國,委實找不出第二個。」 崔軒亮常受叔叔的教誨,自也是忠君報國之士,聽得此言,立時哈哈笑道:「是啊!中國本就是天下第一大國!這可讓你們知道了。」 榮夫人接口道:「沒錯。中國的大,是中國人自己都不能想像的。中國是一切文明的起源,它給朝鮮日本太多太多,而朝鮮日本還給它的卻太少太少。中國的人多、中國的地廣,即使朝鮮與日本相加,都還不及它的一半。所以若把這東海比喻成一戶人家呢,這中國一定是家中長子,不只如此,它還是嫡長子,是正室所生,一生下來,便坐著至尊之位。」 崔軒亮哈哈笑道:「是啊,咱們中國本就是老大哥,一定會照顧日本弟弟的。」榮夫人眼中閃過怒色,她垂下眼去,淡淡地道:「公子爺,昔年日本曾有幾個豪傑,每回議論貴國之事,總說日本是哥哥,想要提拔中國這個可憐弟弟,不知您聽來感受如何?」 「大膽!」崔軒亮勃然大怒,喝道,「誰敢這樣說?」榮夫人凝視對座,說道:「自大化革新以來,日本上下對貴國極盡崇仰,然而深藏於心中的想法,卻不曾有過改變。在日本人瞧來,中國確實是大國,這個大哥不只個子大、年紀大、本領大、連心胸也很寬大,也因為它太大太大了,所以中國才顯得非常非常地……」她提起茶壺,倒茶入杯,輕輕地道:「自大。」 崔軒亮嘿了一聲,怫然道:「榮姊姊,你這話不嫌過分麼?」 榮夫人微笑道:『公子,我明白你的心事,沒人樂見自己的國家受人譏刺的。可中國不同,中國是個大國,大到可以不在乎別人的看法,大到可以關起門來,自己過活幾千年。大到即使沒落了,也還帶了幾分王孫公子的驕氣。所以我說中國人自大。這不是褒、也不是貶,而是賤妾的肺腑之言。」崔軒亮怔怔地想著榮夫人的說話,忽道:「姊姊,咱們中國人這般自負,究竟是好是壞?」 榮夫人微笑道:「老大之所以是老大,不是一兩年的事,而是千年以上的見證。故而在中國人眼中,一切鄰邦的強盛,都如暴發戶一般,橫發橫破,比比皆是。所以中國人一向眼高於頂,他決不在乎外人的看法,更不屑去學旁人的本事。便算鄰居有什麼好處給他,他也要嗤之以鼻,當作笑話看待。」崔軒亮笑道:「這不能怪咱們,誰要你們是東夷西戎、南蠻北狄,名字都有個犬字邊,像是畜生一樣呢。」 榮夫人給白損了一頓,卻也沒怒氣衝天,只淡淡一笑:「也好,就算我狗眼看人低吧。」她取碗飲茶,輕輕啜飲一口,道:「公子爺,你有沒有想過,這世上許多邦國子民,誰最在乎旁人的觀感?」崔軒亮喃喃地道:「觀感?」榮夫人道:「觀感就是看法。公子爺,你有沒有想過,世上哪個國家的子民,最在意旁人對自己的看法?」 中國一向視異邦為夷狄豬狗,哪管他們如何看待自己,自是不屑一顧了。可要說誰最在乎旁人的看法,此事卻從未深思。崔軒亮道不出個所以然,正想自承無知,忽聽老陳咳了一聲,頓時醒悟道:「啊!是東瀛麼?」 榮夫人頷首道:「沒錯,世上最在乎旁人看法的,便是日本。」崔軒亮喃喃地道:「為什麼?」榮夫人微笑反問:「崔公子,你可知日本國名的由來?」崔軒亮想了半晌,喃喃便道:「我……我聽叔叔說過,好像東瀛人以為自己是住在日出的地方,對麼?」榮夫人頷首道:「對了。日本就是日之鄉、太陽升起的地方。只是崔公子可曾想過,為何日本人會這麼想?」 崔軒亮咦了一聲,看世上的太陽皆從東方升起,舉世無一例外。想來東瀛子民立於海邊,觀看日出之際,太陽必也是從東方升起,只是說也奇怪,他們為何會以「日出國」的子民自居?崔軒亮越想越覺得納悶,喃喃便問:「姊姊,你快說吧,到底為什麼啊?」榮夫人淡淡地道:「這是因為中國的緣故。」崔軒亮訝道:「中國?怎麼你們稱呼自己為日本,也和咱們有關?」榮夫人道:「當然有關了。中國的太陽是從哪兒升起的?」 崔軒亮喃喃思忖,猛地醒悟道:「對了!是從日本!」榮夫人微笑頷首:「沒錯。東瀛諸島居於大陸的東方,從中國遠眺而去,扶桑之島便像中原的日出之地。正因如此,日本人才以日出國子民自居。」 崔軒亮哼道:「好狂啊,那不是占咱們便宜麼?」榮夫人淡然道:「崔公子誤會了,這不是狂妄,而是悲哀。」崔軒亮愕然道:「悲哀?」榮夫人輕聲道:「幾千年來,日本人都看不到自己的長相,他們必須從外人的眼中來找到自己。」老陳、老林對望一眼,卻也明白了榮夫人的意思,日本之所以是日本,不是因為別的,而是因為中國。 只有對中國,日本才能是日出之地,這是一份難以言喻的心情。當年聖德太子致書隋煬帝,遂以「日出國」對「日落國」相稱,從此為東瀛子民津津樂道。然而日本人並不曉得,其實漢人壓根不在乎這說法,更不以為自己是身處日落之地。當他們游目四顧時,他們知道自己不只在日本的西方,他們還位於羅?的南方、天竺的北方、以及波斯大食的正東方。很早很早之前,漢人就為自己定下了國名,「中國」,他們是在無極宇宙的正中心、混沌天地的最中央。中國自信自負,決不在乎旁人怎麼看待自己。 崔軒亮呆呆忖想日本人的處境,喃喃又道:「姊姊,我真的不懂,為何你們日本人這樣在乎旁人的看法?人家說三道四的,便讓他們說啊,又不是欠了誰的銀子,怕什麼?」 榮夫人笑了一笑,道:「公子爺,你這句話說對了,我們日本人真是欠了人家的銀子。」崔軒亮本是隨口胡說,豈料真有此事,不覺愕然:「真的嗎?你們欠誰的?」榮夫人微笑道:「這筆債,便是你們中國人所說的『恩』。國恩君恩、父母之恩,上從天皇、下到百姓,人人生來就欠了一筆債。這筆債是互相虧欠的,因而每個人也都是對方的債主。正因如此,每當你犯了過錯,全天下的人都可以理直氣壯地破口大駡,說你如何忘恩負義、直到逼得他們無地自容為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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