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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


  「轟隆」一聲,天邊飛過雷電,帶得大地轟然巨響,殿外暴雨交加,殿內卻是寂靜無聲,那女子擊掌過後,便又雙手合十,默默祝禱。老陳暗暗轉頭去看殿外,卻見那四名武士手按刀柄,雖說大雨傾盆,仍是謹守方寸,不曾離開牌坊一步。老陳暗暗推算,自知這女子必與外頭武士有些牽連,必有尊卑主從之別。依此觀之,這些人之所以與己方遭遇,定有什麼緣故,決非邂逅巧逢。既來之、則安之,對方始終按兵不動,己方也只能見機行事了。正想著,那女子祝禱已畢,向殿內神劄深深一揖,看她從頭至尾並未叩拜,僅以拍手作揖為禮,想來東瀛習俗如此,不足為奇。一片寂靜中,那女子總算轉過身來了,她見了老陳、老林等人站在殿外,卻也不曾吃驚,只向眾人頷首示意,眾人與她目光相接,不覺都是微微一凜,均想:「這女子定是貴族。」

  面前的女子與方才的魏夫人歲數相若,都是三十出頭年紀,只是魏夫人多了幾分精明森厲,這女子卻多了一份淡雅神閑,一身吳服襯托下,更露出一身雍容的氣質。讓人不敢逼視。

  那女人慢慢走出殿外,在殿旁穿上了木屐,老陳、老林見她足著羅襪,不敢多看,自是一一向後退開,崔軒亮卻是中原第一浪子,只消見了女人,縱是身處危邦險地,亦作等閒,當下又失魂落魄地走了過去,喃喃便道:「你好,咱們剛巧路過貴寶地,過意不去……在下姓崔,叫做崔軒亮……」那女子報以一笑,道:「器宇軒昂的軒,高風亮節的亮,是麼?』

  聽得那女子一口漢話道地純正,崔軒亮喜得跳了起來:「你……你認得我?」那女子笑而不答,只問向眾人:「諸位朋友,用過飯了麼?」

  崔軒亮拼命搖頭,正要大喊肚餓,卻給老陳拉住了,乾笑道:「這位小姐,你……你為何認得咱們?」那女子微笑道:「我們受過崔風憲崔二爺的恩情,一直銘感在心。」老陳、老林相顧一驚:「你……你受過咱們二爺的恩?」那女子微笑欠身:「是,大恩不言謝。崔風憲崔老爺子不愧是中原大俠,風采非凡,難得他的家人來此,小女子自當竭誠招待。」說著轉身肅客:「諸位,請隨我來『齊室』用茶。」

  眼看那女子朝廊廡而去,老陳、老林都是猶豫不決。老林附耳道:「看這女人的模樣,像是故意把咱們引來的。」老陳沉吟道:「確實是,居然還知道二爺的事兒……」正要去找崔軒亮,這小孩卻不見了,兩個老頭吃了一驚,忙四下喊叫:「少爺!少爺!」正驚慌間,卻見廊廡遠處有個顫巍巍的背影,正尾隨那女子而去,瞧這人三魂六魄去了一半,不是崔軒亮是誰?老陳、老林苦笑兩聲,只得直追而上。

  都說「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崔軒亮身在險地,卻是渾然忘我,想來一會兒便給人煮來吃了,只消是美女姊姊櫻口親嘗,他也是笑呵呵地甘之如飴。那神社並不大,不過奔出幾步,便已來到了一處廂房,想來便是什麼「齊室」了。兩名老漢停下來,只見崔軒亮羞答答地站在門前,正朝紙門內窺望,老陳、老林慢慢挨近,便也陪著少爺,一齊朝門內看去。

  東瀛房舍地基甚高,是以地下並無座椅,只如唐人般鋪以草席。眾人凝望那東瀛女子,只見她氣質出眾,入座前雙手向後,先兜住了吳服裙擺,這才緩緩屈膝,將雙足坐於臀下。

  眼看那女子坐不動身,腰身挺直,跪姿端莊,當真說不出的溫順秀美。崔軒亮心下一動,正要朝房內行去。忽見那女子欠身道:「公子爺,可否請您先脫靴?」看房內席榻一塵不染,崔軒亮卻還穿著靴子,腳上沾滿爛泥,若要踏入屋中,難免送上幾個黑腳印。他「啊」了一聲,忙一跤坐倒,自在那兒死拔皮靴,手忙腳亂。

  東瀛人最重規矩,常為丁點兒禮俗之事與賓客爭執。這脫鞋便是其中一樁。老林見少爺脫鞋了,便也蹲了下來,正要除下兩隻臭鞋,卻給老陳攔住了,聽他道:「敵友不明,別忙著進去。」此時殿外大雨傾盆,雨中卻還站著四名東瀛武士,牢牢把住了神社門口。那女子若還有什麼居心,眾人豈不盡數葬身於此?那東瀛女子曉得眾人的顧忌,含笑便道:「兩位大哥莫要擔心,那幾位都是我的家臣,不會傷害你們的。」聽得「家臣」二字,兩名老漢心下一凜,都曉得此女地位不俗,定是東瀛極有身份的貴族。老陳深深吸了口氣,道:「夫人,你為何差人跟蹤咱們?」

  那女子搖了搖頭,道:「我沒有。」老陳冷冷地道:「怎麼沒有?那四人盯在咱們屁股後頭,足足跟了十多裡,這不是跟蹤是什麼?」那女子輕聲道:「這不是跟蹤,乃為保護之意。」眾人相顧愕然,那女子卻不說話了,只取出炭爐,置放在矮幾上,隨即在房中燒起了茶水。老陳深深吸了口氣,道:「你……你方才自稱受過我家二爺的恩惠,是真是假?」

  那女子有問必答,微笑道:「這位爺台,我是有身份的人,為何要騙你們?」這話頗為有力,看眾人兩手空空,方才給人拐走十萬兩,早已一文不名,哪值得誰來大費周章?老陳心裡有幾分信了,便道:「你……你從『舜天王街』便跟著咱們了?」那女子坦然道:「沒錯。你們少爺闖進『三山會館』時,便給我的手下看到了,可惜沒能替崔少爺保住財貨,說來真是過意不去了。」崔軒亮訝道:「這位姊姊,你……你那時也在會館裡嗎?我怎沒瞧到你?」那女子微笑道:「那時會館裡各方人馬齊聚,我不便現身。」崔軒亮「咦」了一聲,想那時會館裡空蕩蕩的,連男人也不曾見到一個,卻是哪裡來的大批人馬?莫非是鬼不成?老陳越聽越是納悶,便道:「如此說來,姑娘差這四人尾隨跟蹤,真是想一路保護咱們?」

  那女子顯得很忙,她一邊煽火煮茶,一邊道:「閣下所料不錯……不過有件事,你說得不大對。」老陳皺眉道:「什麼事?」那女子轉過眼來,微笑道:「我派出去的不是四個人,而是十六個人。」老陳震恐駭然,老林也是臉上變色,這會兒連崔軒亮也起疑了,忙道:「姊姊,你……你為何要差人保護咱們?莫非……莫非有誰想害我們麼?」

  「是……」那女子取起了圓扇,煽風旺火,淡淡地道,「賤妾敢以性命擔保,若沒有他們一路保護,諸位無法生離『舜天王街』。」眾人大吃一驚,都不知她所言是真是假,老陳半信半疑地道:「是……是誰要害我們?」那女子道:「就是害死尚六爺的那一批人。」老林嚇得跳了起來,老陳則是用力咳嗽,道:「這麼說來,你……你是故意把我們引來這兒的,是麼?」那女子微微一笑,道:「沒錯。一來我要謝謝諸位,二來也是為諸位消災解厄,以免你們路上受了伏擊。」她不再多說了,朝崔軒亮招了招手,柔聲道:「崔公子,請進來用茶吧。我有幾句話要與你說。」

  崔軒亮一給美女招手,三魂六魄立時離體而出,他雙眼吊直,失魂落魄地走入房中,正要撲到人家身上,那女子忍不住掩嘴輕笑,道:「公子爺,您的位子是在對座。」崔軒亮神思不屬,便又死盯著那名女子,雙腳慢慢退後,忽然絆到了矮幾,聽他「哎呀」一聲,跌了個四腳朝天。他疼哀哀地坐了起來,忽然「咦」了一聲,大驚道:「這……這是哪裡?我怎會在這兒?」聽得此言,老陳、老林自是掩面嘆息,那女子則是甜甜一笑,轉過了俏臉,一時更添麗色,崔軒亮看在眼裡,便又迷迷糊糊起來了。

  殿外雨勢驚人,屋內便點燃了燭火,暈黃燈影映照下,只見面前的姊姊端鼻櫻口,氣質嫻雅,滿身貴族之氣,可看她此時屈膝而坐,向自己殷勤奉茶,那模樣當真溫柔委屈。崔軒亮心頭「怦怦」直跳,暗想:「看這位姊姊如此乖巧聽話,誰要是娶了她,定是做皇帝的福分了。」

  崔軒亮身高腿長,這會兒坐下後,兩腿便左右亂伸,所過之處,莫不臭氣熏天。老陳、老林忍不住都掩上了口鼻。那女子卻頗能忍耐,只管低頭煮茶,自問老陳、老林:「兩位爺台,你們不進來麼?」老陳咳嗽道:「不了。雨一停,我們就走。」那女子微笑道:「爺台,七月時節,煙島的雨時常一下兩三天。那您可要住下了。」老陳聽得此話,心下一驚,就怕自己慘遭劫持。正擔憂間,那女子卻已雙手捧起茶碗,送到了崔軒亮的手上,柔聲道:「公子爺,先請用茶。」崔軒亮接過了茶杯,聞到那女子身上的香味,一時心跳加劇,暗想:「奇怪了,她身上怎地這麼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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