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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眼見白璧暇站在船頭等候,王魁更顯得為難了,他瞧了瞧不孤道人,又朝那隨扈望瞭望,低聲道:「不……不了……我還是留在這兒吧。」張勇見說不動他,無法回去交差,自是嘿了一聲,卻聽腳步輕響,那白璧暇居然親自過來了,聽他沉聲道:「王大夫,萬歲爺臨行前特意吩咐我等,千萬不能怠慢您。請您早些上船吧。」那崔軒亮在一旁偷聽他們說話,不覺吃了一驚,萬沒料到那王魁地位如此之高,居然還識得當今九五至尊!那王魁低聲道:「白大人,病人傷勢沉重,隨時有變,我得在這兒看著。」

  白璧暇心知如此,自也無法勉強,便道:「如此也好,只是皇上吩咐您煉製的『玄黃大正方』,藥材可都齊備了?」王魁支支吾吾,翻開了隨身簿本,喃喃地道:「海葵花囊、海龍蛇膽、苦海毒蠍……差不多都找全了吧……」白璧暇皺眉道:「王大人,這帖藥是伺候皇上吃的,『差不多』這三個字,請你切莫妄用。」

  一旁隨扈登時喝道:「究竟差了哪幾味?快瞧仔細了。」王魁慌道:「是、是,老朽這就查一查……」正翻看簿本間,忽聽不孤子道:「老王,你還少采了一味藥。」王魁愕然道:「什麼?差了哪一味?我怎麼不知道?」不孤子道:「奴才腦。」

  王魁驚道:「奴才腦?這……這該上哪兒采啊?」不孤子伸出手來,悄悄朝白璧暇的腦袋指了指,低聲道:「喏,還是熱的。」饒那白璧暇修養過人,聽得此言,卻也不禁嘿嘿兩聲,冷笑了出來,眾隨扈則是咬牙切齒,紛紛戟指大罵:「老狗賊!你罵誰是奴才?」

  不孤子笑道:「誰是奴才,我便罵誰,怎麼?這也礙著你們了?」

  白璧暇惱羞成怒,想他貴為督師,今日卻是灰頭土臉,不說妻子險些給人打傷,現下又給人連番羞辱,但他不願多做糾纏,當即深深吐納,道:「也罷,王大夫既然不願上船,末將也不敢強留。張勇,你過去問問,看看還有哪位賓客未曾上船?」張勇斜著一雙怒眼,四下提氣狂喊:「還有人要上船麼?咱們要走了!」話聲未畢,忽見艙門打開,跌跌撞撞奔出一名老者,慌道:「等等!等等!你們的船可是去煙島?可否送老朽一程?」

  徐爾正總算現身了,看這老頭兒好生機警,大難一過,便又出來露臉了。張勇見此人面生,料來不是船上的賓客,便也懶得理會,只喝道:「走了!大家回去了!」眼看眾武官掉頭便走,徐爾正慌忙道:「幾位將軍,老朽姓徐名爾正,辭官前是太常寺少卿,請你們留步啊!」

  徐爾正退隱將近二十年,乃是樹倒猢猻散的一類,眾隨扈聽在耳裡,煩在心裡,走得更加快了。徐爾正情急之下,只得怒喊一聲:「且慢!老夫是徐忠進的叔叔!」鐵頭徐忠進,誅奸又殺佞,此人是當今刑部侍郎,乃是徐爾正的親侄兒。果然大名一出,眾隨扈立時緩下腳步,紛紛朝背後望來。徐爾正見說話管用,趕忙陪笑道:「幾位將軍,老朽有個學生姓劉,己卯年進士,臉上還生了顆大黑痣,不知諸位相識否?」

  方今朝廷裡己卯年點進士的,只有三位姓劉,而其中臉長黑痣的,只有一位兵部尚書劉正。霎時之間,人人肅立身形,便由白璧暇帶領轉身,齊來參見:「宣威艦四品督師白璧暇,拜見大人。」

  「免禮、免禮。」徐爾正擦去滿頭冷汗,道:「白督師,敢問你們那兒還有空鋪麼?可否給老夫安排則個?」「大人,您太客氣了。」白璧暇一臉親切,他握住了徐爾正的手,含笑道:「前太常寺少卿玉趾親臨,『宣威艦』上下蓬篳生輝,末將必當待以上賓之禮,來,快請上船來吧。」

  徐爾正松了口氣,忙道:「小茗、小秀,收拾細軟,咱們要換船了。」兩名婢女聽他又要投靠新主,都慌了手腳。忙道:「老爺,您……您不管崔二爺了嗎?」徐爾正嘆息道:「各人有各人的造化啊,這苦海又是倭寇、又是土匪,兵凶戰危的,咱們這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還是先換艘船坐坐吧。」說著轉過頭去,一把拉住白璧暇的手,低聲道:「『丹青書劍志,投筆報國心』,白督師,這是您的佳作吧?」

  聽得對方記得自己的詩句,白璧暇心下大喜,忙道:「不敢、不敢,正是拙作,有辱大人清聽了。」徐爾正責備道:「什麼辱不辱的?白督師的詩詞帶著英烈俠氣,豪邁慷慨,尤其是那股報國之心,更是躍然紙上。單以文采而論,不知勝過那些翰林進士多少倍……您如此蓋世文章,怎可以老是看不起自己呢?」白璧暇不由感慨萬千,歎道:「大人說笑了,白某一介武夫,豈敢與天下文學才子爭鋒?」

  聽得此言,徐爾正又「嘖」了一聲,責駡道:「大人,您又來了!其實您雖只是舉人出身,可文學造詣之高,卻是當朝罕有其匹,怎能自暴自棄呢?依老夫微見,大人若要再上一層樓,當務之急不在升官,而在養望。」

  白璧暇吃了一驚,忙道:「大人的意思是……末將還得再考一次進士了?」徐爾正細聲道:「大人此言差矣,現下您是四品督師,動見觀瞻,您要是考中進士了,人家定會說你徇私舞弊,少不得引人議論;可要不幸落榜了,難免又要引人訕笑,到時人人都在您背後指指點點,說您不知天高地厚,硬來丟醜賣乖,那又是何苦呢……」

  白璧暇嘆息痛苦,扼腕道:「難、難。」徐爾正忙道:「大人,想要躋身士林,一點不難啊,依老夫之見,其實您這進士考還是不考,乃是細枝末節,真正要緊的是修身養望……方能洗掉武人出身,來……我這兒點您一條路……」徐爾正官場本領非同小可,這段話娓娓道來,當真是引人入勝,處處玄機,直聽得白璧暇欲罷不能,忙轉過頭去,怒喝道:「張勇!李成!還不快給徐大人挑行李去!」說著又緊緊握住徐爾正的手,慌道:「大人,你我一見如故,快請上船來,咱們今夜來個秉燭夜談……」

  甲板上腳步紛紛,兩名大人邊走邊寒暄,幾步路走去,已是相見恨晚。對崔軒亮等人已是視而不見。小茗、小秀卻是重情義的人,她倆提著行李,來到崔軒亮面前,忍淚道:「崔少爺,謝謝你這幾日的款待,我們……我們這就走了,請你多加保重,好好照顧你叔叔。」

  一場苦海餘生,崔軒亮經歷了生離死別,如今見得兩名婢女也要離開,忍不住又紅了眼眶,他默然良久,方才低聲道:「謝謝你們與我共度患難,我……我……」

  想起此行一別,不知何年何月方能相見,崔軒亮內心傷感,淚水竟然撲簌簌落下。那兩名婢女見他如此多情,內心更加不忍了,那小茗歎了口氣,便從懷裡取出手帕,替崔軒亮擦了擦臉,一旁小秀更是淚水潸潸,啜泣出聲。

  一曲離歌兩行淚,徐爾正早已登船了,兩名婢女卻還依依不捨。正灑淚間,卻聽一名小孩訝道:「你們怎麼啦?為何哭啊?」眾人回頭一看,背後卻來了一名小道士,約莫十一二歲年紀,背後負著行囊。他見崔軒亮望著自己,便又問道:「這位大哥,我晚上睡哪兒啊?」

  崔軒亮微微一奇,道:「你是誰?」那小道士笑道:「我叫做海川子,我師父是不孤子。他說白督師是一條狗,那些軍爺便把咱們轟下船啦。」說話間果然傳來張勇的叫駡聲,一件件行李便從宣威艦上拋下,想來都是不孤子的家當。背後又來了一名小道士,踢倒了他,又踩住了他的屁股,接連踐踏,十分兇狠,兩名婢女滿心驚奇,崔軒亮也是一臉愕然,道:「你……你又是誰了?」

  那小道士儼然道:「貧道便是點蒼行三的玉川子,人稱『飛劍奪紅』便是我。貧道三歲打猛虎,五歲斬蛟龍,七歲上貴州遵義,力戰百名兒童,掄過嬰兒武賽大頭牌,我師父可曾和你提過我的事蹟麼?」

  眼看這小孩兒老氣橫秋,宛然便是西南一霸,崔軒亮張大了嘴,還未說話,卻又見一腳飛出,將那孩童踢倒了,只聽得怒吼連連:「放屁!嬰兒武賽大頭牌是行二的天川子,什麼時候改名字了?你這蒙吃蒙喝的騙子!」又來了一個小道士,卻是叫做天川子,他氣力極大,壓住了師弟一陣亂打,那玉川子哭道:「赤川子!快來救命啊!天川子又欺侮我了!」崔軒亮訝道:「天川、海川、赤川……你們……你們到底有多少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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