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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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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子使臣,簡稱天使。聽得自己升天了,徐爾正淚流滿面,內心卻是飄飄然地,好似這名號法力無邊。他不急於報出名號,只擦拭著淚水,吟起了詩歌:「遠銜恩命到朝鮮,獨羨東藩世代賢,風俗允淳千里地,聲華遙達九重天,明時講學開書閣,清晝崇儒設醴筵……」 聽得這首「贈朝鮮國王李芳遠」,眾武官如中雷擊,不待聽他文縐縐地念完,便已大磕其頭:「天使在上!我等有眼不識泰山,不知太常寺三品少卿『頤莊先生』徐大人在此,失禮之罪,還乞寬恕!」說著伏拜在地,誠惶誠恐,無以復加。 見得徐老頭的面子如此之大,眾船夫自是為之一驚,那崔軒亮也是一臉錯愕,忙道:「叔叔,這徐伯伯不是叫做『爾正』麼?什麼時候改叫『頤莊』的?」 崔風憲低聲道:「『頤莊』是他的字型大小,你乖乖聽著,別再說話。」 這徐爾正打架雖說不行,可這等應對外交之事,卻是個天生好手。不過灑下幾滴淚,便惹得對方跪了一地,差點沒把腦袋磕破了。他收了淚水,狠狠吸了一口鼻涕,便朝海上吐去,隨即上前扶起,歎道:「唉……人孰無死,縱是帝王將相,也是一般……不知近來漢陽局面如何了?國政可還安寧麼?」 「漢城」古稱漢陽,當年李成桂開創朝鮮之時,便詔令此地為國都,後改名為漢城。徐爾正賣弄學問,改用古名,自也是要嚇唬那申玉柏。果然那人甚是老實,登時一臉惶恐,道:「請天使放心。我主『忠寧大君』自即位以來,勵精圖治,政治清明,國勢蒸蒸日上,必能慰『神功大王』在天之靈……」 這位「忠寧大君」諱「祹」,乃是開國大君李成桂之孫,神功大王李芳遠的第三子,正是後世尊稱的「世宗大王」。他在位之時將國勢推到了極點,非但創制朝鮮文字,改革兩班政治,甚且還出兵討伐女真,足稱朝鮮史上第一明君而無愧。 兩人拉拉雜雜地閒扯,崔風憲卻是目光銳利,他見朝鮮戰船一左一右,仍然挾持著自家座船,唯恐生出事來,便行到徐爾正身邊,低聲道:「大人,此地不宜久留,你要他們把船駛開,咱們得趕緊走了。」 苦海本為兇險之地,徐爾正早就有意離開,當下咳了一咳,朗聲道:「子曰: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老夫與諸位異域相逢,相見恨晚也。無奈我等趕路在即,不克久留哉。盼諸位返國後,能向貴國主轉達問候之意,老夫不勝之喜、不勝之喜。」長篇大論後,便拱了拱手,作勢辭別。 徐爾正逐客令已下,照理對方便該識趣離開,可那幾名朝鮮武官卻似聽不太懂說話,只是互望幾眼,動也沒動上一步。徐爾正明白自己說話文白相雜,難免讓人一頭霧水,便又道:「申大人,老夫好忙,難以久留,這就再會啦。」 這話說得不能再白了,縱是癡兒瘋子在此,也該聽得懂說話。誰知那申玉柏卻似耳聾病發,又似啞病發作,竟然默不作聲。徐爾正有些煩了,便向崔風憲雙手一攤,示意無計可施。 崔風憲凝目去看,只見那幾名朝鮮武官狀似低頭不語,實則眼角都在四下打量,那申玉柏尤其厲害,看他目光銳利如鷹,直把甲板上的人眾一個一個瞧過,當是在察看什麼。 來者不善、善者不來,崔風憲明白對方必有圖謀,可也不容他們死皮賴臉的混下去,當下眯起了眼,便朝老陳努了努嘴。那老陳甚是機靈,一見老闆的眼訊,立時仰天打了個天大哈欠,暴吼道:「太陽下山囉!差不多也該吃晚飯了,誰去捕個魚來呀!」 「是啊、是啊。」一聽此言,老林也是狂喊大叫,「記得多添幾副碗筷啊,咱們可有客人來啦!」說著「一二三四五」地點起了人頭,兀自喊道,「老兄!你們吃不吃葷啊!」 這幾人一搭一唱,都在譏諷對方臉皮奇厚,死賴著不走。那幾名朝鮮武官倒也定力過人,只如木頭般站著,想來便算吼破了喉嚨,他們也是不動如山。 崔風憲火大了,便從地下撿起了一根大木棍,如土匪般地晃了過去,森然道:「老弟,我跟你直說吧!咱們徐大人和煙島的魏寬魏大哥約好了,兩人今晚要一起喝酒賭博!你現下死攔著徐大人,到時魏島主等不到朋友,心煩苦惱,定會派出大批艦隊來找,那咱們可就過意不去啦!」 方今東海第一武力,便是魏寬手下的煙島艦隊。崔風憲如此胡吹大氣,意思便是警告對方,他尚有大援未來。倘使申玉柏執意不放人,雙方難保不大戰一場。 申玉柏聽得威嚇,卻只點了點頭,反問道:「閣下是什麼人?」崔風憲拿起了棍子,自在掌中輕輕拍打,獰笑道:「敝姓崔,以前也是個武官,現下做點小買賣維生。」 聽得對方也是武官,申玉柏輕輕哦了一聲,他轉過目光,忽見崔風憲腰中插著一柄匕首,當即道:「原來閣下是『三寶太監』麾下武官,在下可真是有眼不識泰山了。」崔風憲笑道:「好說、好說,在下是『三寶公』手下最不成材的夥計,武功差、本領低,不過要打發幾個不識相的混蛋,那也綽綽有餘了。」 聽得崔風憲滿口狠話,難免會惹得對方惱火。徐爾正嚇了一跳,忙道:「震山,你……你收斂些。」崔風憲哼了一聲,還未回話,那申玉柏卻已微笑道:「徐大人,人家是海上前輩,年紀又比下官為長,脾氣大點也是應該的。」說著微微欠身,表示恭敬。 都說「禮多人不怪」,這申玉柏相貌堂堂,舉止也周到,眾人心裡都有幾分好感,崔風憲放下了棍子,笑道:「好啦,申老弟,咱們不來這套官場文章。你大張旗鼓地攔下咱們的船,究竟想幹什麼?這就交代吧。」 申玉柏畢恭畢敬,躬身道:「多蒙前輩指正。在下也就明說來意了,我想去你們的艙裡瞧瞧,可以麼?」聽得申玉柏要去內艙,滿船水手全傻了,崔風憲也是微微一凜,道:「老弟好端端的,為何要看我們的內艙?」 申玉柏淡然道:「沒什麼,只是心裡有些好奇,不知方不方便?」崔風憲想也不想,徑道:「不方便。」申玉柏眉頭一皺,道:「為何不便?」 崔風憲沒說話了。想他一輩子在海上打滾,不知見過多少官府索賄、海盜打劫之事,聽得有人要藉故進去內艙,如何願意答應?當下走到了一旁,假作忙碌狀,不加理會。 徐爾正怕雙方鬧僵了,便緩頰道:「申大人,是這樣的,咱們內艙裡住的全是女眷,都是老朽的家人,恐不便與外客相見。盼請見諒了。」一旁崔軒亮立時插口道:「是啊,小茗、小秀很害羞的。連手指都不能讓男人看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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