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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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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得叔叔朗聲喊話,說的卻是漢語,崔軒亮附耳便問:「叔叔,人家是朝鮮人,聽得懂漢話麼?」 崔風憲笑道:「朝鮮可不是什麼契丹女真,人家也是搞科舉的。舉國百姓都是熟讀孔孟,滿腹經綸,區區幾句漢話,他們怎會聽不懂?」崔軒亮訝道:「他們也有科舉麼?」 崔風憲笑了一笑,只管望著對方的王船,神色一派輕鬆。 自「新羅王國」統一「百濟」、「高句麗」以來,朝鮮便開始引進儒學,大興科舉,派出了無數儒生抵達長安,便與日本的「遣唐使」相仿。只是不同於東瀛人的來去匆匆,當時來華的朝鮮人多半世居於中國,多受中國天子禮遇重用。如大唐名將「高仙芝」,便曾率領唐玄宗的兵馬,出兵西域,決戰大食帝國,國中更是科舉興盛,千百年來不知出了多少大儒者,與中國交往更是頻繁。兩國之間患難之交,生死與共,其中的唇齒相依,點點滴滴,怎是三言兩語說得盡、道得完? 眼看倭寇不見了,卻來了患難與共的友邦。崔軒亮一臉訝異,也是他一輩子沒見過異國人,見得朝鮮國的海船一左一右,慢慢貼近而來,滿心好奇間,便奔到了船舷去看。 此時雨勢已然小了不少,從濃霧中依稀去看,只見對方的船艦並不怎麼大,約摸比叔叔的商船小了一半,可船身兩側各有水輪,一前一後,有些像是韓世忠大破金兵時用過的「車輪舸」,船邊還設有高高的女牆,牆中另有幾十個窗孔,想來可以射些兵器出來。 崔軒亮喃喃地道:「叔叔,朝鮮的戰船好像挺厲害的,比咱們中原的船還強吧?」崔風憲歎道:「如此說法,未免太過了。只是……唉……自從『三寶艦隊』給朝廷撤裁後,咱們中原的戰船遇缺不補,我看再過幾年,便要給人家趕過去了。」 崔軒亮蹙眉道:「怪了?咱們朝廷為何要這般幹啊?」話猶在口,忽聽背後傳來腳步聲,聽得一人歎道:「那還要說麼?這就叫「見不得自家人好啊。」崔軒亮回頭去看,背後正是徐爾正來了,看這老頭手腳迅捷,一見倭寇消失不見,卻是友邦使船到達,這便急急出來見客了。 崔軒亮訝道:「徐伯伯,什麼叫見不得自家人好?您可否說說啊?」 徐爾正悠悠地道:「咱們漢人有個天性,就是看不起自家人。就拿過去幾千年的帝王來說吧,哪個本事強,哪個就是混蛋,『秦皇漢武、窮兵黷武』,上自秦始皇、下至永樂帝,誰不被罵到一文不名?」 崔軒亮咦了一聲,忙道:「徐伯伯,您方才不也主張跪迎倭寇麼?怎地又改了想法啦?」 徐爾正臉上一紅,道:「此一時、彼一時。等你長大後,自能領略個中奧妙。」他越說越覺心安,正要細細教誨,忽聽「砰」地大響,船舷旁搭來了一道行板,跟著濃霧中人影重重,朝鮮那方竟然遣人登船了。 眼看生人即將到來,小獅子利爪撐開,喉頭低吼,大為戒備。老陳微微一凜,忙道:「二爺,要讓他們上船來麼?」 先前雙方海上追逐,驚險萬狀,難保對方沒有敵意。崔風憲沉吟半晌,道:「不打緊。朝鮮是咱們的友邦,決非倭寇可比。咱們見機行事便了。」 四下靜了下來,但聽腳步聲響,霧裡緩緩行出了一人,眾人凝目去看,只見來人盤領右衽,腰懸長劍,頭頂高冠,那身服飾竟與中原官袍一模一樣。崔風憲仔細去看對方的胸前,只見「補子」上繡的是一隻犀牛,正是一名八品武官到來。 來人相貌堂堂,臉上蓄著濃須,背後另有五人,也都佩了腰刀。六人不分主從先後,腰間都懸著一塊牌子,其上有字。崔風憲附耳便問:「大人,那是什麼?」徐爾正低聲道:「那就是李芳遠創制的『號牌』。」 徐爾正少年時曾經出使過朝鮮,自知「號牌法」是朝鮮「神功大王」李芳遠所創,規定舉國男子十歲以上、七十以下,都得懸掛身份名牌,記載該人的身份姓名、職業相貌、住址爵裡等文字,以供官差隨時查驗。崔風憲想著想,目光便朝帶頭武官腰間去看,只見這人的號牌不同於其他,乃是象牙所制,其上文字甚短,見是: 「景福宮勤政殿。八品隨侍帶刀統制京南道申玉柏」 中國天子號稱九五至尊,聽政之地稱作「奉天殿」,朝鮮國王登基之處則是這座「勤政殿」,眼見來人是朝鮮禁宮的侍衛,崔風憲心下暗驚,道:「不得了,這些人全是『花郎』。」 徐爾正皺眉道:「花郎?」崔風憲是武林中人,深知四方武林之事,附耳便道:「花郎便是朝鮮國的宮廷高手,多半練有硬功,決非善與之輩。」 徐爾正喃喃地道:「這可怪了。這些人不去保護要人,卻來『苦海』做什麼?」 崔風憲滿心疑竇,自也答不上來。他見這名武官手掌暗藏黑氣,其餘隨從也是目光深沉,指節突出,想來都練有奇門功夫。他越看越覺不對勁,便朝徐爾正身邊走近幾步,暗做保護。 朝鮮武官共計六人,前一後五,堪堪來到了船上,眼見眾人在等候自己,那帶頭武官便笑了笑,抱拳道:「中國朋友們,在下姓申,雙名玉柏,适才多有驚擾,還請諸位莫怪。」 崔軒亮一旁瞧著,看那申玉柏體型魁梧,英氣勃發,一口漢話說得是地地道道,渾然便是個北國英雄,再看他背後五名男子也是身材高大、相貌豪邁之人,滿船水手與他們一比,身材竟都矮了一截。 正瞧間,忽見申玉柏的目光朝自己望來,崔軒亮不由臉上一紅,忙也把胸膛一挺,顯露了高大身材,囁嚅地道:「你……你好。我叫崔軒亮……今年十七歲……」正要糊裡糊塗地過去寒暄,卻給叔叔一把扯住了,聽他責備道:「別亂說亂動,讓徐伯伯上前說話。」 徐爾正曾經出使朝鮮,地位非同小可,遇上這等場面,自該讓他出面應付。只聽老人家咳了咳嗓子,挽了挽袖子,擺足了天朝上國的面子,方才搖頭晃腦地道:「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昔年漢城一行,老夫拜謁『神功大王』德輝,把盞言歡,不勝快意。」 那申玉柏原本神色自若,隱隱有幾分傲然。可乍聽對方認得自家國王,臉色卻是一變,竟然吭不出聲了。又聽徐爾正歎道:「奈何時光匆匆,海天阻隔……老夫自歸國以來,雖說日夜記掛貴國主,卻是苦無音訊,不知他老人家近日安好否?」 申玉柏急忙躬身下拜,慌道:「不敢有瞞先生,敝國主『神功大王』已然仙逝,目下我朝鮮國王已是『神功大王』第三子『忠寧大君』……」 還待要說,卻給徐爾正打斷了話頭,聽他顫聲道:「什麼?神功大王過世了麼?這……這從何說起……」說著說,竟已放聲大哭起來,其狀甚哀。一眾朝鮮武官則是急急跪倒,慌忙道:「大人節哀、大人節哀,我等不敢請教天使名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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