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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大內良臣低聲道:「那個晁衡真的回到日本了嗎?怎麼我從沒聽說他回國以後的事蹟?」

  聽得此言,眾人不覺都「咦」了一聲。看這「晁衡」是唐國進士,名氣極響,若是返回日本定居了,必然與吉備真備、空海和尚並駕齊驅。可眾人過去只聽說晁衡在中土如何風光、如何得意,至於他返回日本後官居何職,是否受到天皇重用,卻從未聽人提及。

  河野洋雄喃喃地道:「是啊……這……這夢海寶圖何其緊要,晁衡為何要托別人帶回日本?難道他自己都不想邀功嗎?」這話問到了要緊處,眾人心下都是一凜,看這張「夢海圖」何其緊要,晁衡為何要托鑒真和尚帶回?一片寂靜中,人人心裡都想到了一件事:晁衡也許沒有回來。

  眾人越想越怕,只覺此事疑點重重。良久,只聽逸海上人歎了一聲,道:「好吧,你們既然問了,我也不好隱瞞。晁衡五十六歲那年確實離開了中土,不過他並未回到日本。」眾人驚道:「為什麼?他不是辭官返鄉了嗎?為何沒回來?」

  逸海上人默然半晌,道:「他遇上了一場……」他頓了頓,歎道,「海難。」全場大駭道:「海難?」逸海上人輕聲道:「是。晁衡五十六歲那年再次闖入『夢海』,之後就發生了一場大海難。消息傳回長安,李白聽說故人死于大海,心裡悲痛,便寫了一首詩憑弔他。」

  日本晁卿辭帝都,征帆一片繞蓬壺。明月不歸沉碧海,白雲愁色滿蒼梧。

  眾人臉色急變,方知這首唐詩何以滿布感傷,又是什麼「明月不歸沉碧海」,又是什麼「白雲愁色滿蒼梧」,如此愁雲慘霧,果然是拿來憑弔死人的。

  大海死寂,宛如墳場,忽聽河野洋雄厲聲呐喊:「八嘎!」喊聲遠遠送了出去,有如負傷野獸臨死哀鳴,他揪住大內良臣的衣襟,吼叫道:「良臣!你那張海圖究竟怎麼來的?真是你祖父傳下來的嗎?」大內良臣使勁掙扎,卻比不上他的力大,只能喘道:「一半算是……」

  河野洋雄怒道:「胡說!什麼叫一半算是?」大內良臣喘道:「這……這張圖是我祖父的東西,可三十年前,『應永之亂』時,卻給幕府奪走了……」河野洋雄嘿嘿笑道:「誰曉得一個月前,幕府卻遣使過來,把這張圖交還給你了,是麼?」大內良臣喃喃地道:「你……你怎麼知道的?」河野洋雄鬆開了手,歎道:「傻瓜,我的圖……也是這樣送來的啊……」

  大內良臣張大了嘴,驟然之間,人人也都發覺了一件事,原來滿場豪傑雲集在此,背後都有同一個理由,那便是隱身室町的「幕府大將軍」。

  幕府大將軍向來城府深沉,如今多方示好,把眾高手一一引到夢海,卻是什麼樣的用心?全場彷徨不安,卻聽那「閻將軍」笑了笑,道:「一個月前,我聽說大內氏找上了河野氏,兩家打算聯手闖進夢海,我得知之後,坐立難安,便連夜率眾出山,追到了海上……」他頓了頓,輕輕笑道,「逸海上人,這消息是你放出來的吧?」說話間,霧氣中便現出了大批忍眾,個個身影蒙矓,手中卻精光霍霍,已然亮出了「掌中劍」。

  眼見逸海上人遲不答話,河野洋雄手按刀柄,霍地將手一抽,但聽刷刷連聲,河野家眾盡數拔刀,已將逸海上人團團包圍。那「閻將軍」笑了一笑,逕自緩步上前,輕聲道:「逸海,多年交情,你就不必瞞我了,說吧……你是『金閣寺』的人,是麼?」

  這「金閣寺」並非尋常佛院,而是前東瀛霸主「源道義」退隱出家之地。此人本姓「足利」,號曰「義滿」,乃是開創室町幕府的一代梟雄,晚年自感殺人過多,便剃度出家,複姓源氏,改名道義,此後隱身「金閣寺」,秘密掌控政局。如今梟雄雖死,餘威猶存,當時東瀛人提及幕府令出之地,仍以「金閣寺」相稱,足見其殺權之重。

  逸海上人身陷重圍,偏又手無寸鐵,僅憑一根拐杖禦敵,若要與河野洋雄的太刀相撞,立時便要斷折,更遑論要與高深莫測的「閻將軍」出手交戰?

  大內良臣深怕血濺五步,忙上前勸阻:「等等,先別動手,大家有話好說……」話聲未畢,已給河野洋雄一把拉開,怒道:「傻瓜!你還沒發覺麼?這是『金閣寺』佈置的騙局啊!」

  日本人不同於他國子民,民風向來好勝,這「夢海」雖然詭異多端,卻也嚇不倒他們,反而是數百年的傳說積累,引得舉國上下前仆後繼,人人葬身大海,便如飛蛾撲火一般。依此看來,這「義政將軍」正是要借刀殺人,將滿船政敵一網打盡。至於這「逸海上人」,想必另有安排接應,隨時準備逃生。

  大內良臣呆了半晌,忙道:「不會的,義滿將軍早就謝世了,現下是他的孫兒『義政將軍』當家作主,他好好的一個佳公子,豈忍加害我等?」還待再說,眾家臣卻已圍了過來,大聲道:「主公快醒醒啊!您忘了令伯祖義弘公是怎麼死的嗎?千萬不能相信幕府的人啊!」

  前事不忘,後世之師。大內氏與足利氏之間早有宿怨,當年大內義弘是七國守護、幕府功臣,卻因手掌貿易大權,引發足利義滿覬覦,也是幕府長年侵逼,終於引發了「應永之亂」,區區四十天不到,足利義滿兵臨城下,脅迫大內義弘切腹自殺,此後幕府軟硬兼施,屢屢教唆大內家子孫內鬥,如此血淋淋的教訓放在眼前,豈能不加提防?

  足利氏一向攻於心計,縱使足利義滿已死,仍舊不能掉以輕心,眾武士全數出身周防、長門等地,皆是大內氏的數代家臣,此時護主心切,莫不苦心勸諫,就怕他再次中計上當。

  全場殺氣騰騰,都在等候逸海上人說話。只聽他深深歎了口氣,道:「你們說對了,我是『金閣寺』的人。從年輕到老,我一直追隨義滿將軍。」河野洋雄冷笑道:「猴子也會從樹上掉下來啊,逸海上人,你苦心設計這個騙局,也真辛苦你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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