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孫曉 > 英雄志18吾國吾民 | 上頁 下頁


  好男人不是自誇的,要作好男人,便得照顧一家老小。說起這點,王一通可是深明奧義。他上有高堂、下有妻小,想讓她們平平安安度日,一得有心,二得有錢,三還得有閑,缺一不可。王一通打小孝順侍親,當然有心,他不是什麼達官貴人,自也有空閒,唯一缺得便是錢了。不過他雖沒有萬貫家財,卻還有個倚靠。

  「大洪堂?您……您在大洪堂當差?」每回街坊鄰居聽說此事,莫不先吸一口氣,再從胸瞠裡鼓出一個大字:「好啊!」

  「大洪堂」不是普通地方,而是全國第一大藥行,店裡夥計家世清白,能言善道,個個有本領,一能識字,二能算帳,三還得通曉藥理……傳說「大洪堂」的夥計若去鄉試,十個有五個考得中秀才。也是如此,每回一通大哥從鄰家門前走過,都要害得少女們氣鼓鼓死瞪後廚的櫃子。沒法子,誰要櫥裡擱了成堆的「晚」呢?

  「讀書好,讀書妙,綠竹巷裡問大字,找了一通便識字。」

  王一通洋洋自得,正感讀書之樂樂無窮,忽見天光高照,不免驚道:「晚了,晚了……可得走快些……」也是他太受婦女喜愛,沿途只顧著陪姑娘們招呼,不免耽誤了上工時辰,一時慌了手腳。正半走半跑間,忽見一名老漢迎面而來,神色有些不善。王一通見這老人像是窮苦乞丐,忙駐足避讓,免遭糾纏。

  老乞丐低頭行過,忽然發現了王一通。他喝地一聲,快步奔來,喊道:「別走!你別想走!」

  老乞丐攔路,想來憎恨有錢人。王一通只得咳了一聲,將頭別了開。那老漢重重哼了一聲,左手搭住王一通的肩膀,跟著右手一伸,掌心向上,森然道:「拿來。」

  拿什麼呢?也是王一通心地善良,當下歎了口氣,先提起手來,將老漢的五隻指頭掃落下去,跟著又從口袋裡掏出一隻爛銅板,便望老漢掌心賞落。

  「操你媽!」銅錢賞出,卻得回這三個字,那老漢發怒了:「真當我是乞丐麼?」

  有骨氣的年頭,乞丐不食嗟來食。王一通眨了眨眼,還不及致歉,衣襟卻又給老漢揪了起來,聽他咬牙切齒地道:「臭小子!你到底在想什麼?整整拖欠我三個月的房租,卻想塞個爛銅板蒙過去?枉費老漢專程找你收租,你……你不覺得自己可恨麼?」

  啊,難怪有些眼熟……原來是自家的房東來了。

  王一通認出人來了,趕忙陪笑道:「哎呀,原來是賢翁啊,這是利錢,利錢。」

  「利你個大頭。」老漢忿忿不平,他拿起爛銅板,往地下恨恨一砸,怒道:「我大兒子下月討媳婦了,正愁沒房子住。你今兒不把租銀給我,小心老頭兒轟你全家出門!」耳聽老房東說得狠,王一通不驚反怒,霎時大吼道:「老丈!恕王某耳背!請你把話再說一遍!」

  老虎不發威,當真變病貓?「大洪堂」的大爺發怒了,只嚇得老漢倒退一步。

  大洪堂!大洪堂!上好的藥方不外賣!這便是威震京都的藥鋪大洪堂。聽得藥鋪的赫赫威名,老漢心下一醒,自知話說得重了,忙陪笑道:「對不住、對不住,都是老頭兒缺錢缺得急,這才口無遮攔……」形勢逆轉,王一通冷冷便道:「夠了!這個月我老婆生產,家裡事忙,這才忘了給你房錢。你今晚吃過飯,記得過來收租,我另加三錢銀子給你打賞!」

  「賞」字拖得長長的,也賞得老漢謹身肅立,聽他朗聲道:「多謝一通大哥,您慢走。」

  「勢利鬼!」王一通斜了他一眼,揚首高哼,便自掉頭而去。

  元宵節裡討晦氣,一大早便滿肚火,王一通沿途咒駡,悻悻而去。他一路穿過了祟文門,來到了一條大街,名喚「東廠胡同」,跟著見到內城門,名喚「朝陽門」。他穿過門下,駐足停步,瞻仰著面前的大藥鋪。

  金字招牌閃閃生輝,不消說,此地正是「大洪堂」,也是王一通從小到大上工的地方。

  王一通嘴角微笑,正想跨進大門上工,猛聽藥鋪門裡傳來如雷暴吼:「你新來的啊!都上工半年了,連煎個藥也不會麼?」

  老掌櫃破口大駡,語音淒厲,王一通停下腳來,用力嗅了嗅,一股焦臭隔空飄來,已知藥材給煎糊了。也難怪老掌櫃發火,天候幹早,農作難生,藥材得來加倍不易,怎能給這般糟蹋?但聽吼聲頻繁,左一個喝哩哈抽、右一句媽媽哇啊,藤條揮打迭聲。老掌櫃拿出絕活,大冷天裡猛抽小腿,小夥計跳得老高,沒准要撞上屋樑了。

  王一通搖了搖頭,心道:「老的不會教,小的不會學,真是,看我過去救人吧。」他儼然閉目,整理了衣裝,還不及跨出步伐,卻聽老掌櫃罵著罵著,嘴裡居然罵出了自己的姓名。

  「臭小子!瞧你這般德行,莫非想學王一通麼?」

  老掌櫃疾言厲色,邊揍小夥計邊罵,那小孩兒原本還嘻皮笑臉,聽得「王一通」三字,竟然赫得哭了起來,慌道:「不要啊!不要啊!我不要學王哥啊!他好慘啊!好慘啊!」

  「還知道慘啊!不想和他一樣下場,那便認份聽話!否則惹火了大少爺,休怪他轟你出門,便像轟走王一通那般!讓你一輩子回不來!」老掌櫃提起藤條亂抽,小夥計的哭聲更是不絕傳來:「不敢啊!不敢啊!求掌櫃的開恩啊!小人不敢了啊!不敢了啊!」

  不敢了……不敢了……王一通淚眼朦朧,一時垂下頭去,口唇喃喃,好似也在低聲哀求。

  三個月前為了一樁不平事,自己對著大老闆的公子拍桌怒喝,當場便給人掃地出門。自此之後,自己不再是京城第一大藥鋪的夥計,而是門外的過路漢。

  王一通默默聽著小夥計的哭聲,他的模樣光鮮依舊,可那眼神卻早已茫然。也不知過了多久,他馱著背,低下頭,終於轉身離開。

  自十五歲起算,直到現今三十五歲,王一通二十年來如一日,每天黎明即起,準時上工,每日裡都要來一趟大洪堂。即使他不再是此地的夥計,他還是得走這一趟路,好似一日不來,他便覺得這天還沒開始。

  一翻兩瞪眼的年頭,一拳槌上了桌,砰地大響過後,什麼都沒了。小夥計的哭聲漸漸遠去,王一通腳下悠悠慢慢,卻也遠離了大洪堂。

  新的一天又開始了。三個月下來,找不到一份差事,卻把全北京遊歷遍了,今兒該怎麼打發時光呢?前天才去永定河畔賞景,昨日又溜到鐘樓底下睡覺,今兒真不曉得該做什麼?

  王一通歎了口氣,自知又要瞎混一日,當下默默走著,回到了朝陽門大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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