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孫曉 > 英雄志16業火魔刀 | 上頁 下頁 |
七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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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怪人淡淡地道:「六兩曰荒,七兩稱災,八兩以上,就要易子而食了。」 瓊芳聽他熟悉政典,自也驚奇。裴鄴歎道:「老天爺不賞飯吃,食糧一少,西北戰事便越加緊急,正統二年,甘肅全境淪陷。縱使伍定遠武勇異常,卻也阻不住蝗蟲也似的叛軍,終於退守潼關。而朝廷管制也越是森嚴,兩者相為因果,一路朝壞處去,三大案才一一生出。」 那怪人聞言默然,淡淡又道:「裴先生,容我再問最後一件事,可好?」裴鄴微微頷首。聽那怪人深深歎了口氣,低聲道:「倩兮……現下幸福麼?」 「倩兮」兩宇乃是閨名,外人豈能叫得?裴鄴咦了一聲,反問道:「閣下何出此問?這是人家的私事,此問不顯得無禮麼?」那怪人收斂全身異象,一時宛如廢人。聽他低聲嘆息,道:「在下敬重顧尚書的為人,盼他的愛女能得幸福。還請裴先生不吝指點。」 裴鄴聽他語氣真摯,可那亂須亂髮中的兩道目光,卻又滿是悲涼。裴鄴凝視那人面貌,心中隱生異感,忖道:「不對,這人必與顧家相熟。」他上下端詳那怪人,腦中念頭盤旋急繞,只在思索往事。那怪人低下頭去,輕聲道:「裴先生可是不願明說麼?」 裴鄴凝視那怪人,搖頭道:「對不住,這個問題,我沒法回答你。」那怪人低聲道:「為什麼?」裴鄴抬眼望向滿牆正道,靜靜地道:「我說不出幸福是什麼樣子,如何能回覆你?」 那怪人緩緩起身,身上挨挨擦擦,好似身受萬斤鎖鏈。眼看他緩步行向門口,裴鄴沉聲道:「朋友,你到底是何來歷,可以說一說麼?」那怪人低聲道:「我的名字已經在房裡了。裴先生若還記得我,自當想起。」言迄,便從房門離去。 瓊芳驚道:「別走!你等等……」 裴鄴凝望那人背影,沉思無語,半晌不到,已是「啊」了一聲。他從抽屜裡取出一個卷軸,攤平桌上。瓊芳甚是好奇,急忙去望,只見那白紙早已泛黃,紙面寫了兩行宇,微啟櫻唇,讀曰:「飲食欠泉,白水豈能度日。」這字跡瘦骨峻崎,卻是顧嗣源親筆。瓊芳心道:「這是對聯。」轉看下聯,紙上龍飛鳳舞,草書如雲風飄逸,再讀道:「磨石麻粉,分米庶可充饑。」 這卷軸竟是幅精彩對聯,瓊芳滿心迷茫,慌道:「裴伯伯,那人是誰?」 裴鄴滿面苦澀,只是連連搖頭,哽咽道:「是他……是他……」瓊芳聽不懂所以然,自知那怪人腳步奇快,稍縱即逝,當下先不多問,趕忙掉頭出門。 追到了廊簷,風雪蕭然,卻沒見到那怪人的影蹤。瓊芳來回奔跑探查,非只廊廩屋簷都已瞧過,連下人住居的後院都已查遍,卻沒瞧見那怪人的蹤跡,想來真個不見了。 她在走廊裡慌忙狂奔,險些撞上一人。瞪眼一看,卻是算盤怪,看他低垂著一張馬臉,手上端著些稀飯油條,想來要食早點了。瓊芳忙道:「你有無見到那怪人?」算盤怪見她打著赤腳,登時笑道:「怪人不就是你嗎?還要找麼?」瓊芳呸了一聲,轉頭再奔,口中想要出聲叫喚,卻連那人的名字也不知曉。她氣急敗壞,終於氣得一跺腳,停下步來。 最早南下尋訪,只是為了找出甯不凡。之後找出怪人,與他相處數日,益發覺得此人言行透出古怪,那不是特立獨行的怪,而是莫名的生疏,仿佛此人根本不屬於這個人間,而是天外飛來、意外墜入塵世。 瓊芳忖道:「我可傻了,這怪人為何會來到這處大宅,為何會知曉小姐的閨房、老爺的書房?他一定與此間主人有些干係……」 這時瓊芳也不打算留住這人了,她只想知道自己究竟從貴州帶了什麼「東西」出來,此人究竟是人是鬼,是妖是獸,她一定要搞明白。 她筋疲力竭,緩緩走回書房,要找裴鄴問個明白。只見房裡空無一人,下人正在收拾打掃,眼看老嬤嬤從桌上卷起一張白紙。瓊芳心念一動,喚住了她,自行接過凝觀,但見紙面還是那兩句對聯。瓊芳眯眼苦思,忽然眼角一撇,驚見紙角處墨澤新黑,好似是裴鄴寫就的。瓊芳低聲去讀,又讀出了昨夜見過的兩個字兒。 「盧雲?」瓊芳滿心茫然:心道:「又是這個人,他便是那大水妖麼……可這盧雲到底是什麼來歷?」她看不出個所以然,一夜沒睡,腦中也如草書般撩亂,一雙大眼半睜半眯,渾渾噩噩地回去閨房,喚人打水濯足,這一晚赤腳蹦跳,可難免也加入了烏腳幫。 洗過小腳,趴上了香枕,蓋著顧小姐的香錦鵝被,瓊芳哈欠連連,終於模模糊糊地睡了。 身邊熱了起來……炎炎夏日,喧嘩燥熱,自己來到了一處大街,四周全是百姓,咦,自己坐在車上,身邊有個高大老者,那是爺爺啊,身子搖著搖,車子走啊走的,然後停下來了。 道路擁擠……前頭堵住了……有些無聊,四下看看吧。嗯,路旁站著兩個堂堂正正的男子,左邊是個圓肚大胖子,右邊還有個高高的男人…… 很顯眼的一個人……八尺有吧,他穿著彩鸂官袍,看模樣是個年輕官員。瞧他側著臉和大胖子說話,臉上含著一幅笑,他的臉頰有些瘦削,鼻樑挺直,挺英俊的。 咦,大胖子伸手朝自己點了點,那年輕官員好似聽了什麼,只慢慢回過頭,朝自己望來,看他臉上還帶著驚訝,那大胖子在他耳邊說啊說,兩人臉上都帶著笑……討厭極了…… 唉……那對晶瑩的眸子轉向了自己……沒法子,向他擠個笑臉吧…… 劈劈啪啪……鞭炮響起,鑼鼓喧天,驚醒了瓊芳。她睜開了眼,眼前一片暈黃,晚霞照入顧小姐的閨房。這一覺睡來,竟已過了一天,已到夕陽西下的時候了。 爆竹鬧耳,瓊芳頭痛欲裂,勉力掩著耳孔,緩步行到窗邊,她湊眼望外,卻是揚州街上廟會遊街,不少百姓鳴炮慶喜。想來快過年了,方才吵得這般起勁兒。瓊芳皺眉掩耳,正要牢牢掩上窗扉,跳回床上補眠。忽然之間,街角的一個身影映入眼簾,讓她再也移不開目光。 斜陽西曬,大隊歡騰百姓遊街,街角寥寥落落站著幾個人,其中一名男子側在鐵鋪門口,身穿褐布長袍,弓背曲腰,腳旁立著扁擔,正拿著木板鐵鍋拼拼湊湊。看他身旁有名師傅,手拿金葉子,不住用嘴去咬,好似怕拿到了假鉛廢銅。 鐵鍋竹木一一拼起,轉眼之間,扁擔成了個面擔子。瓊芳呆呆凝望,心道:「這是個面販。」 那人扛起面擔,從鐵鋪老闆手中接過零錢。晚霞彩輝映照,那面孔一點一點入得眼簾…… 「這位公子爺呢,便是一甲進士及第,奉調北返的長洲知州……」窗扉微啟,寒風陣陣,不絕從窗外灌進來,在這一刻,瓊芳啊了一聲,耳邊響起了爺爺的說話。她終於醒了過來,景泰三十四年中秋前夕,在那個燥熱惱人的炎夏午後,自己早已見過這個人。 「盧雲!」站在窗邊的瓊芳用力推開了扉扇,朝著香閨主人的情郎大聲呐喊:「還我錢來!」 正統十年臘月二十八,行將過年,前朝最後一位狀元爺抬起頭來。他白麵素淨,一頭黑髮,那劍眉依然,鳳眼依然,囊中羞澀也依然。除了眉心多出的那道神眼也似的傷印,一切全如往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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