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孫曉 > 英雄志16業火魔刀 | 上頁 下頁
七三


  裴鄴懷想往事,怔怔地道:「嗣源死後,倩兮變了許多,從此不和故人往來。她也不要別人接濟,每日裡只是默默賣著豆漿,楊肅觀不管颳風下雨,每天早晨都來。接待他的若不是顧夫人,便是我表妹,倩兮就算撞見他了,也只平平淡淡地勉強一笑,不曾和他交談。幾年過去……肅觀官位越做越大,升任為太常寺寺卿,倩兮也攢足了錢兩,便又仿著父親的遺志,重新開辦書林齋。」瓊芳驚道:「老天爺!她……她又拼上了?」

  裴鄴道:「楊肅觀說他盡力了,但倩兮不這樣覺得。她要為難朝廷,為難全天下的人。肅觀當時監掌天下輿論,倩兮卻想盡法子刻印禁書。她非但把父親遺留的手劄發出去,還不斷轉發新稿,李篤吾、顏山農、梁汝元……她一直挑戰朝廷權威,等楊肅觀下手抓她……」

  瓊芳幽幽地道:「楊肅觀很愛她吧?」

  那怪人聽得此言,雙肩便是一震。裴鄴卻不見訝異,聽他歎道:「也許吧。至少看在顧夫人眼裡,便已堅信不移。日子一天一天過,倩兮始終平安無事,楊肅觀每日清晨的那碗豆漿也不曾間斷。他官位越大,那碗豆漿越顯得突兀,朝廷上下看入眼裡,更不敢去為難書林齋。到得後來,普天下莫不知曉,北京城有這麼個清議地方,那是讀書人心中的寶殿。」

  瓊芳頻頻拭淚,頗見感動。裴鄴又道:「日子一天天的過,倩兮也越來越年長了,不復當年的黃花大閨女。大家瞧在眼裡,一個個都感擔憂。到得正統六年底,顧夫人病重,臨終前最後一樁心願,便是求楊肅觀照顧愛女。這位楊大人慨然允諾,便當著夫人的面,向倩兮求婚。兩人整整隔了四年,才再一次說話。之後肅觀按著古禮定親下聘,終於在夫人靈前娶回了當時年已二十七、芳華將逝的倩兮。」瓊芳怔怔聽著,沒想到楊肅觀人中之龍,文武全材,這段追求路程卻如此淒苦。

  她想起那美婦的淺淺愁容,低聲又問:「顧小姐為何要委身嫁他?她是怕母親不能瞑目麼?」

  裴鄴幽幽嘆息,道:「我起先也是這樣想。但後來轉念思索,我想倩兮之所以選擇楊肅觀託付終身,便已原侑了對方的罪,同時也寬解了自己的痛,把所有往事全數拋卻。」瓊芳反覆咀嚼這個「痛」字,低聲又問:「這幾年好像有人私下寫書,專來罵楊五輔,是不是?」

  裴鄴微微苦笑,擠出了滿頭皺紋,道:「不只現下有人罵他,當年楊顧兩人成親,罵的人又何嘗少了?那時楊肅觀已是中極殿大學士,倩兮則是書林齋主人,豈知望重士林的風骨大儒獨生愛女,居然要嫁給監管輿論的當朝權貴?這段姻緣太過不偕,非但朝廷大臣反對,在野的讀書人也反對。人人都說楊肅觀別有居心,想趁機抬高自己的名望。」

  瓊芳啐道:「真是無聊,這種事也好罵。」

  裴鄴低聲道:「在朝當權,便要面對天下輿論,沒有人罵,那就不叫朝廷了。」

  天色早已大明,雪光晨光輝映一片,四下一片寧靜。瓊芳好似大夢初醒,只是低頭望地,她怔怔回思裴鄴的說話,想到動容處,眼角竟已濕紅。

  「裴先生……」正想間,書房裡響起一個低沉嗓音,靜靜說道:「在下想請教三件事。」

  話聲並不響亮,卻激得茶碗杯盤微微顫震。裴鄴與瓊芳聞聲驚覺,轉頭去望,卻是那怪人發聲說話。看他雙手環胸,神態無喜無怒,早已端坐椅上。

  那怪人一臉亂須,一身腐朽,當是浪跡天涯的頹倒乞兒。但此人一旦開口說話,房內自然而然生出一股壓迫,目光挪移之間,更如天火之威,如冰雪之潔,逼得裴鄴滿頭冷汗。他雖不解武功,卻也知眼前這怪客神氣如斯懾人,必有驚天動地的技藝隨身。他不敢稍有怠慢,忙欠了欠身,道:「壯士……想……想問什麼?」

  「這些年來……」那怪人自取茶杯,自斟自飲:「天下還好麼?」

  這段話當真怪異,仿佛要向天下人問安也似。裴鄴乍然一聽,自也不知如何啟齒,瓊芳也是錯愕木傻,想了許久,替他答了:「應該……應該不算壞吧……」

  那怪人聽畢之後,好似不置可否。他緩緩閉眼,眼皮稍一蓋上,便掠去了湛然神光。過得半晌,又聽他道:「容我再問一句,景泰的妃子們……現下還在禁城麼?」

  此話一出,登讓裴鄴吞了口唾沫,這件事干係了顧尚書全家,堂堂兵部尚書為了正統第三案而死,倘若最後還保不住這群嬪妃,真可說是冤枉白死了。

  萬籟俱寂中,裴鄴點了點頭,低聲道:「她們還留在後宮裡,皇上沒有為難她們。」

  瓊芳歡呼起來,笑道:「我就知道!皇上還是英明的!」她見裴鄴低頭無語,忙咳了咳。那怪人神態沉靜,問道:「是誰保住她們的?是書林齋?還是顧尚書?」

  裴鄴掩上了臉,搖頭道:「保住她們的不是輿論,是西北叛軍。」

  瓊芳大驚失色:「怒蒼山?」裴鄴微微頷首,道:「嗣源死後,朝廷局面很不好。新皇重政,民心不定,可皇上還是一意孤行。他選在嗣源發喪的當天,預備把先帝遺宮趕出禁城,這不只是羞辱嗣源,他還要警告天下人,他才是天下獨一無二的正道。」

  瓊芳喃喃地道:「結果怒蒼山打來了……」

  裴鄴頷首道:「不錯。那個月西北叛軍佔領甘肅全境,高舉景泰先帝的旗幟,自封『怒王』,逼得皇上收回成命,以免更給這些人作亂口實。」瓊芳低聲道:「他們是真心效忠先帝麼?」

  裴鄴嗤地一聲,冷笑道:「權謀,全都是些權謀……景泰與這些匪逆有不死不解的深仇大恨,他們什麼時候有過忠心了?這幫人只是要拿他來做個幌子……」瓊芳顫聲道:「幌子?」

  裴鄴歎道:「那年王朝復辟,他們本已成了階下重囚。一看景泰的欽差有意投降,便暗中連絡先帝的忠心部屬,聯手殺死了陳鑼山。重起陣式之後,更以先帝暴斃為由,屢屢指責當今皇朝德行有虧,以來籠絡前朝舊臣,收編整軍,擴增實力……短短幾年,擁軍七十萬,從西北回部,前朝武將,再到受災難民,全數投奔匪寨,進而自號曰『大公天道無私忠勇怒王』。叛軍與朝廷時而談判,時而開打,加上這幾年乾旱得厲害,這個天下啊……便是大羅金仙也難治……」

  雙雄交戰,人間是非顛倒錯亂,天下情勢如何,自是不言可喻,這段解說等同回答了第一個疑問。那怪人細細思量,忽爾雙眉一軒,沉聲道:「先生何以言旱?尚祈解說。」

  裴鄴道:「正統元年夏,京城井水忽然乾涸,之後不斷連綿擴展,也不知是怎麼回事。自此之後,冬日越冷,夏日越躁,這些年來打井越鑿越深,水量卻稀少黃褐,加上天候偏早,農作難生,米價已從每石二兩龍銀,一路上漲為五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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