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孫曉 > 英雄志16業火魔刀 | 上頁 下頁
七一


  裴鄴咳了一聲,道:「楊肅觀天生是個兩面三刀的人,一顆心長了十七八個竅。他這麼說話,大有用心。當時我也不諒解。隔日楊肅觀找我說了,他說自己早已奏請上命,把這個案子轉入大理寺。只要不讓御前侍衛插手,顧尚書就不會被虐打,也不會被人下手刺殺。他不敢擔保顧尚書何時出獄,但他可以保證,他在獄裡一定平安。」瓊芳啊了一聲,喃喃地道:「原來他早有安排……那……那他為何要氣顧小姐?」

  裴鄴道:「想要和皇上鬥,那是跟自己的腦袋犯沖。整件事若要善了,嗣源非讓步不可。倘若楊肅觀大賣故人情,一股腦兒跳到顧家父女那一端,說不準倩兮發起小姐脾氣,硬把事態鬧大,到時聖天子下不了臺,楊肅觀手段再高,也要引火自焚。所以他要顧小姐死心絕望,好來幫著勸她爹爹。」瓊芳怔怔地道:「她照做了麼?」

  裴鄴歎了口氣,道:「她要這般幹法,她也不是嗣源的女兒了。故人見死不救,爹爹也不願屈服。倩兮也不來怕,她去獄裡見父親,探明心意。嗣源那時也很猶疑,便問女兒怪不怪他。倩兮倒很坦然,她說事情都到這個地步,只有挺下去,她會讓爹爹沒有後顧之憂。

  瓊芳點頭道:「難怪爺爺說她比男子還強,真是有膽識。」

  裴鄴歎道:「難處才開始哪。顧家上下食指浩繁,租了個大房子,光是三餐起居,每個月都是一大筆開銷,這些人養尊處優慣了,省也省不了。眼看錢兩即將用光,又不能盡賴我們這些親友接濟,倩兮便返回揚州,先把祖宅田產全變現了,換得六千二百兩銀子。一切所作所為,只為爹爹安心坐牢。」瓊芳望著身處的大宅,點了點頭,才知這大房子為何會轉到朝廷手中,原來是當時售賣的。

  裴鄴叉道:「房子賣了六千兩,稍稍解了燃眉之急,只是這些銀子一個人好使,一百多口來花,又能撐得多久呢?三個月之後,便已捉襟見肘,待要拮据開支,家丁們卻都鬧了起來,一個個嚷著走。倩兮知道這不是長久之計,便與姨娘商量,把剩下的銀錢一次發散,讓下人返鄉,自己帶著幾個死忠家人搬到一處小屋子,預備賣畫度日。」瓊芳拍手贊道:「妙計!顧小姐畫風高妙,這倒是門好生意。」

  裴鄴搖頭道:「你同倩兮一樣年輕啊,不想爹爹成了皇上的眼中釘,哪裡還能從容風雅?顧小姐大張旗鼓,皇帝一聽她要賣畫,自是大為惱怒,當月勒令京城書畫買賣,一率課以十倍重稅,又發動些酸儒去譏諷她的畫。眼看門可羅雀,全是些舊日朋友捧場,倩兮沒法子,只得被迫停下生意。」瓊芳全身涼了半截,想那顧小姐一個柔弱女人家,沒了俸祿家產,連畫也不能賣,卻要如何是好?她喃喃地道:「那……那她怎麼辦?」

  裴鄴道:「山不轉路轉,她找了朋友學手藝,改賣豆腐。」瓊芳目瞪口呆,道:「豆腐?」

  裴鄴回思往事,含笑便道:「那時顧家住的舊房子有一口磨,很是合用,她就帶著貼身丫鬟磨啊磨,又弄了些古怪方子,東西居然香嫩好吃。顧小姐生得又貌美,往街坊嬌聲一吆喝,每天都賣得精光。眼看生意興隆,皇帝傻眼了,便又下達怪令,不准百姓賣豆腐,我這寶貝小姐不慌不忙,便改賣豆漿。朝廷禁豆漿,她小姐又賣豆腐腦、豆腐乳、鹵豆干、香豆皮,皇帝暴跳如雷,朝廷禁不勝禁,總不能禁食黃豆吧?終於給她打贏了這一仗。」

  眼看瓊芳錯愕不已,裴鄴更是逸興揣飛。他喝了口清茶,又道:「朝廷讓步,禁令一開,北京街坊敬重嗣源的風骨,更是拼命來喝這個『尚書豆漿』,買些豆干豆皮回去吃。每天一大早人山人海,排隊人龍整整兩街長,當真門庭若市……」

  瓊芳呼出一口長氣,笑道:「虧得顧小姐棋高一著!不然我小時可沒豆漿喝了。」

  裴鄴哈哈大笑,道:「可不是麼?那時嗣源沒有了後顧之憂,便又無止無盡地撐下去。皇帝莫可奈何,只得眼睜睜拖著『遺宮案』,任憑先帝那些嬪妃快活逍遙。」

  瓊芳靜靜聽講,又聽裴鄴道:「轉眼又過了幾個月,嗣源牢也坐了一年牢,總不能無止無盡地關著他吧?大理寺按著祖宗規矩,已是開案在即,只是一旦要論法判罪,非得放嗣源出來不可。眼看這場鬥法勝負分曉,輸家居然是當今天子,這可怎麼得了?幾名卑鄙大臣趁機諂上,他們自知奈何不了尚書大人,便差了地痞流氓,半夜便去顧家砸店,要逼嗣源讓步。」

  瓊芳大驚失色,道:「來陰的?那顧小姐怎麼辦,跟他們打架麼?」裴鄴搖頭道:「她不會武功,只是個弱女子。那時顧家上下剩沒幾個家丁,她們幾個女子無法攔阻惡徒,報了官,又無人理會。到得後來變本加厲,大白天裡便有人過來滋擾調戲……連著鬧了幾天,百姓們怕了,全沒一個客人……」瓊芳咬牙切齒,恨恨地道:「我若是顧小姐,一定殺光他們!」

  裴鄴搖頭道:「事情鬧到這個地步,皇上的意思很明白了。他雖然不能殺死嗣源,但只要嗣源一天不屈服,他的妻女便不會有好下場。聖天子動了真怒,朝廷上下噤若寒蟬,誰敢去管?可憐豆漿生意實在太差,姨娘與小姐只得到處張羅借錢,日子便又難過起來了。」瓊芳歎道:「後來呢?楊五輔想出辦法救人了麼?」

  裴鄴道:「那時皇上動了怒,誰也無法獨力勸說。那年十一月,恰逢五軍都督輪調期滿,由西北返京,一聽顧家的處境,忙與楊五輔聯名上奏,請求天子放出嗣源。伍都督乃是當年第一號起義大臣,身份非比尋常,天子一來看重他,二來也不想背負千古駡名,便先退讓一步。他下了懿旨,言明不必嗣源認錯,只要他願意起草移宮詔書,朝廷非但放他出來,還要升他做一品光祿寺卿,加封男爵。」瓊芳拼命頷首:「皇上聖明!早該恩威並施了!」

  燭光閃動,故事也說到了要緊關頭,裴鄴雙手置膝,深深吸了口氣,凜然道:「正統三年,嗣源入獄已達一年半。五經博士楊肅觀銜奉上命,率同老朽、吏部趙尚書同入獄探監。那時嗣源吃睡不好,人很憔悴,聽我們說了原委,也知事情嚴重。趙尚書明說了:『和皇帝明著幹,古來沒一個能活。靠著咱們這些朋友替你奔走,才換來這個良機。不要為難自己,活路就在筆下,寫吧。以後大家又是同朝臣子了。』」

  瓊芳滿心擔憂,低聲道:「他答應擬詔了麼?」

  裴鄴搖頭道:「趙尚書把宣紙筆墨留下,讓嗣源自己思索。我和他交友多年,一見他默默無語的神氣,已知他另有打算,楊五輔也很煩惱,他知道我與嗣源是多年知交,便請我留下再勸。我等他們走了,便私下同嗣源說:『新皇政變,舊帝禪位,帝王家相爭相鬥,我們這些臣子人微言輕,只能隨波逐流,如今你家裡人都要保不住了,可萬萬不能再逞強,便答應草詔吧。』嗣源聽我口氣轉緊,只是一語不發。我急了,只是拼命催他,『值得麼?都到了晚年,還有什麼事比得親人的幸福?寫吧,不寫才是傻子啊?』」瓊芳想起爹爹的遭遇,忍淚道:「沒錯,沒有比親人更要緊的。」

  裴鄴歎了口氣,又道:「嗣源聽我問得急切,倒很平靜,只引了『疑公論』裡最有名的幾句話回答我。他說:『吾本息機忘世、槁木死灰之人,念念在滋于古之忠臣義士、俠兒劍客,讀其遺事亦為泣淚橫流,痛哭滂沱而若不自禁,今雖不能視富貴若浮雲……』」瓊芳啊了一聲,霎時想起了後半段文字,兩人異口同聲,念道:「今雖不能視富貴若浮雲,然立心之本,豈能盡忘?我身入梏炬,我心受梏方,天地大無恥,吾對之以二字,曰……」

  「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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