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孫曉 > 英雄志15鎮國鐵衛 | 上頁 下頁 |
| 一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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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廷大亂,柳昂天已死,江充、江翼兔死狐悲。江提督率著屬下返回本部,眾將神情苦悶,各自回營歇息,一路無話。 江家三兄弟,大哥早死,江充行二,江翼行三,三人中向以二弟江充見識最遠、權謀最高,但以戰陣較量而言,卻以這位三弟江翼最為高明。此人精於陣法,兵馬嫺熟,乃是當朝名將之一。自秦霸先死後,更為朝廷鎮守西疆,數十年來未有大失。數月前與怒蒼一場激戰,在煞金與陸孤瞻的大軍聯手夾攻下,江翼尚能從容調度,大軍雖敗不潰,足見此人頗有真材實學,絕非逢人說項的弄臣小丑。 江翼孤坐營帳,暖了一壺酒,自飲自酌。他怎麼也料想不到,今夜不過入帳參軍,便要吃上一頓排頭。想起陳鑼山的霸道,馮治的輕薄,江翼恨恨一拳捶在幾上,淚水奪眶而出。 柳門慘案之後,皇帝龍心猜疑,不再重用朝中舊臣,二哥江充從此大權旁落。他既是江充的胞弟,此戰奉召出征,自然動輒得咎。想起兄長情勢堪虞,富貴歲月嘎然而止,等在前面的,怕是艱難無比的崎嶇路程。江翼雙手掩面,忍不住輕聲啜泣起來。「江提督別哭。咱來與你……」對座傳來低沉的說話聲,口音前所未聞。 「喝一盅。」 營帳之中,居然會有不速之客。江翼大吃一驚,急忙放下雙手,睜眼望著矮幾對座。對面傳來兩道火焰般的目光,從一雙黑白分明的大眼裡放來。 對座一條大漢斜肩側坐,單手放置幾上,看他嘴角帶笑,橫眼睥睨,側臉望去,高鼻倍加醒目。江翼見這人滿面胡渣屑子,約莫三十來歲,一頭濃密黑髮,雙目不必圓睜,威勢便已十分攝人。他想不起營中哪位將官生得這等威武形貌,囁嚅便問:「閣下……閣下是誰?」 那人嘿嘿一笑,將額上亂髮撥開,霎時露出一個血紅的「罪」字。江翼冷汗流了一身,慌忙去看他的左腿,果然見到鐵腳義肢,霎時驚惶失措,正要大聲呼救,忽然喉頭一涼,竟被人用刀子架住了。 江翼回首去看,背後不知何時竟然躲著一名和尚,看他面容慈和,卻不知是誰。江翼自知生死全在一念間,當下不顧一切,推開了鋼刀,拼死往帳門撲出。忽然一陣勁風傳到,帳外走入一人,卻是一名文士打扮的男子,看他臉帶面具,正是怒蒼山的「右鳳」唐士謙。江翼牙關顫抖,正要去拔腰刀,卻又有一隻大手伸來,輕輕巧巧地奪過他的兵刃,那人面貌堂正,身形巨大,正是「氣沖塞北」煞金石剛。 前有狼,後有虎,江翼心中黯淡,自知難逃一死,當下嘴角泛起了苦笑,低聲道:「諸位好漢,請高抬貴手,賞在下一個痛快。」說著閉上眼皮,灑下了兩行悲淚。也好,二哥把秦家滿門害得好慘,死在秦仲海手裡,總強過被陳鑼山送去做炮灰。江翼淚流滿面,毫無求生之欲,只等斧鉞加身,便算一場解脫。 只是等了許久,對方的屠刀卻遲遲不飲頸血。江翼睜開雙眼,望著眼前的世仇,低聲問道:「將軍身世坎坷,家門不幸,我江家兄弟難卸其責。好容易可以為父報仇,了結你我兩家恩怨,為何遲遲不下手?」 秦仲海目光霸悍,在他身上轉了轉,卻不知有何用意。江翼心頭暗暗驚怕,就恐自己死前還要飽受折辱。正恐懼間,只見秦仲海舉起酒壺,替自己斟了一杯,淡淡地道:「江提督,都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你可否告訴秦某,閣下虎狼天性,适才自飲自酌時,為何掉淚?」 江翼咬碎銀牙,舉杯喝幹,眼中的熱淚卻又湧了出來。 秦仲海也舉起手來,自飲一杯,道:「目中流淚,若非心生恐懼,便是心有不甘。提督大人,您既連死也無懼,莫非是在恨誰麼?」 江翼久在朝廷,嘗聞秦仲海的大名,但他倆人一個是江系大將,一個是柳門英豪,又因自己駐派西疆多年,是以兩人雖在戰場上交過手,今夜卻是頭一回對面說話。江翼暗暗打量眼前的怒蒼總帥,只覺這人不似傳聞中那般粗豪,反而目光中有種深不可測的威勢,壓迫得自己難以喘息。 眼看江翼低頭垂目,眼望茶几,嘴角微帶愁意。秦仲海使了個眼色,背後止觀手提酒壺,又為江翼斟酒。過得良久,只聽他低聲道:「家兄雖是天下人口中的奸臣,但在下只是個武夫,對政治之事不甚喜愛。」秦仲海微笑道:「江提督是個有本領的人,在下當然知曉。」 江翼聽強敵稱讚自己,對比适才陳鑼山的凶霸,更感嘆息。他幽幽地道:「您過去是本朝將官,也當知曉我輩武人的心願,倘這生不能死在家中,便盼為國效忠,馬革裹屍……咱們武人心中最怕最恨,就是擔心死在……」秦仲海歎了口氣,接口道:「刑場之中。」 江翼奮力頷首,一時淚水滾滾而下,咬牙道:「死於強敵之手,畢竟是戰死沙場,江某雖死無憾,但要死在那幫鼠竊狗偷的三流小丑手下,江某寧可現下引頸就戮!」自古武將最讓人欽羨的莫過於郭子儀。此人生前君王信寵,死後百姓追悼,臨終時七子八婿同來送終,倍極哀榮,是為第一等將官。下場差點的如狄青,此人力抗大遼,萬箭穿心而死,臨終時雖無百姓同聲一哭,但生前為敵國君臣所敬畏,死後朝廷百官齊來追思,可說雖死猶榮,算得第二等。下場更差的如大漢李陵,此人投降匈奴,武帝將之滿門抄斬,他則目漢天子為生平死仇,分毫不讓。雖然最後孤寂老死異鄉,但死前有番邦愛侶陪伴,匈奴可汗為之一哭,還不算太差。 第一等倍極哀榮,第二等轟轟烈烈,第三等孤單寂寥,但真要說到痛不欲生,死不瞑目的,那便是活活給自己人整死,連報仇的機會也無。死前皇帝抄家,天下百姓咒駡,史家大筆一揮,背負千古駡名。如此死法,北宋岳武穆是其代表,死時一目不暝,滿腔悲怨,雖千百年後得以平反,但那早成千段細碎的屍骨,卻要他如何知曉?秦仲海幽幽地道:「江提督,您現下知道先父的苦處了麼?」 秦霸先一生戎馬,卻為國家所棄。江翼全身震動,當下閉了雙眼,低聲道:「令尊之死,江氏兄弟罪無可恕,冤有頭,債有主,能死在你手裡,江某算是死得其所,請下手吧。」 秦仲海頷首道:「好,看在你坦承其非的份上,秦某殺你之後,不再尋你家後人報仇。」 江翼哽咽道:「如此多謝了。」說著雙膝跪地,趴倒桌邊,伸長了頸錐,只等著受斬。 秦仲海從煞金手中接過了鋼刀,默默地道:「江提督,此刀過後,你我再無仇恨,從此互不相識,你可能做到?」江翼垂頭向地,自知後頸一陣劇疼之後,自己便要身首分離。一時只是輕聲啜泣,全身發抖之下,根本答不上話。 秦仲海歎了口氣,霎時揚刀而起,一聲輕喝,鋼刀重斬直下。 江翼咬緊牙關,霎時之間,腦中閃過的全是死後世界的景象。種種地獄業報、輪回轉世之說,在這一刹那間竟爾如此清晰,一生享用不盡的美食佳餚、拿來宣淫泄欲的嬌柔美女,在這一刻全都變得如此模糊,仿佛夢境迷惘,再也想不起半分滋味。 喀地一聲,後頸一陣痛楚,鮮血噴灑而出。江翼放聲大哭,疼痛恐懼之中,營帳中傳出一股尿臊味,在怒蒼好漢的觀看之下,這位陝西提督竟已失禁了。 江翼沒有死,後頸也未斷折,他趴倒在地,目如死灰,怔怔望著地下早成粉碎的鋼刀。他口中喃喃自語,又似哀哭,又似懺悔,良久良久,仍是起不了身。石剛蹲了過來,大手捏住江翼人中,接連擠搓,內力到處,讓他氣力漸複,止觀伸手過來,將他攙扶起身。 眼看怒蒼好漢望著自己,江翼嚅嚅齧齧,想要說話,忽然嘔地一聲,再次跪倒在地,當場吐了大堆穢物出來。青衣秀士精於醫道,自知他受驚太過,當下取出銀針,在他耳垂紮了幾針,替他鎮心寧神,又在他胸腹之間略略按摩,令他煩惡之狀稍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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