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孫曉 > 英雄志14正統王朝 | 上頁 下頁 |
二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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盧雲仰望夜空,凜然道:「一個高乎這世間的東西,我稱他為正道。」 顧嗣源把酒杯放落,驚呼道:「正道?」 盧雲望向自己的雙掌,低聲道:「正道,就是對的事情。大是大非之前,並非拳頭大小、人多人寡便能左右。皇帝也好、百姓也好,都不能折我分毫。」他舉起酒杯,仰手而盡,道:「求不到我心裡的道,我可以回去賣我的面,便算世人說我是孔門叛徒,我也不在乎。」 一不嘩眾取寵,二不媚俗諂上,管你人多人少,拳頭大小,吾雖千萬人亦往矣,這便是孔門儒生的志氣。顧嗣源心中感動,正要出言附和,猛然想到自己是來勸說的,連忙往桌上一拍,責備道:「不許這麼說話!沒人要你做壞人,可也沒人要你做傻子!亂世之中,咱們只要本本分分,保住自己,保住家人,那便是第一偉大的志業了。懂麼?」 盧雲轉頭看去,只見顧嗣源望著自己的目光滿是愛憐,又是疼惜,又是擔憂,就怕他毀了自己的前程。盧雲心中感慨,想道:「顧伯伯愛我之心,與親子並無二致。」他垂下首去,無言之中,卻是點了點頭。 顧嗣源松了口氣,道:「倩兒不久便是你的妻子了。你若再滿腦子亂想,成日惹是生非,顧伯伯第一個不饒你。」盧雲微微苦笑,道:「小侄答應顧伯伯,不管發生什麼事,一定守著妻小。」 顧嗣源甚是滿意,他點了點頭,望向窗外。過得半晌,忽道:「雲兒,顧伯伯有件事要告訴你。」盧雲心下一凜,忙道:「顧伯伯請說。」 顧嗣源凝視著盧雲,道:「三日後禦門大審,皇上要在幹清門召見剿匪眾將,論功行賞、有罪……咳,則罰。」盧雲啊了一聲,此次朝廷出師不利,楊肅觀身為中軍主將,自是首當其衝。他心中慌亂,正想發問,忽見顧嗣源望著自己的目光極為嚴厲。盧雲恍然大悟,已知顧嗣源先前說的一大篇,全是要套自己的話,要他不可涉入政爭。 果見顧嗣源寒著臉,森然道:「顧伯伯問你一句,如果楊郎中被判死罪,你待要如何?又想出手救人麼?你剛才答應什麼來著?」 盧雲低頭望地,卻是良久無語。其實他與楊肅觀並無深交,向不喜此人做事的手段,年前為了顧倩兮的事,更與他大起疙瘩。只是眼前楊肅觀處境淒涼,反而讓他大起憐憫之心,一時之間,竟有不知所措之感。 顧嗣源又道:「你天生是個講情講義的人,顧伯伯愛你為此,氣你,也是為此。以前秦仲海的事發生得突然,我事前不知,事後也沒跟你計較,可這次你要再往苦海裡跳,顧伯伯決計不答應。」盧雲聽著聽,忽然墜下淚來。柳門同儕一個個倒臺,或遠走他鄉,聚眾造反,或大難臨頭,性命不保,盧雲心中酸苦,霎時之間,淚水滾滾而下。 顧嗣源見他面色悲苦,當下長歎一聲,從衣袖中取了張字條,道:「別慌、別慌,顧伯伯只是試試你。先看過這個再說。」盧雲不知這字條來歷,但想顧嗣源親手交下,必定重大異常,當下慌忙去讀,念道:「敗戰將不死,難盡去,後福來,月下玉立,展顏笑逐開。」 眼看愛婿面露不解,顧嗣源解釋道:「顧伯伯也不瞞你。這是禦書房裡傳出來的御批。內侍抄了出來,私下送到兵部。」他將字條取了回來,溫顏道:「照這字條來看,數日後的禦門大審,楊郎中應能平安渡過,顧伯伯方才那樣問你,只是要聽你的真心話。」 盧雲啊了一聲,心中又是激蕩,又是慚愧,楊肅觀本就是兵部文員,說來是顧嗣源的下屬,原來岳丈早在替他奔走,還特地托人到上書房打聽。盧雲破涕為笑,立時舉起酒杯,大聲道:「世人涼薄!顧伯伯高節!小侄以做您的女婿為傲!這裡敬你一杯。」 兩人放落心事,各自歡飲說笑,直到深夜方歸。只是顧嗣源深怕女婿又來作怪,席間反來覆去,只在耳提面命,教導他種種為人處世之道,絕不讓他再去惹是生非。 *** 整整忙了一日,先去伍府,後又與岳父喝酒,回到自己住處,已感疲憊。 顧倩兮此時不在身邊照料,但她行事周到,早將傷藥收在桌上,讓情郎自行塗抹。盧雲解開衣襟,自行換過傷藥,這才過去躺下。看這些時日好吃好睡,傷勢復原得極快,料來到了中秋,便能將繃帶拆了。 盧雲除下靴子,望著黑漆漆的房頂,心道:「好快啊,我就要成親了,做人家的丈夫了。」當年從山東大牢逃出的那一刻,何嘗想過自己會有今日?他倒在床上,輾轉反側,回想幾年來的往事,精神反而越來越旺,索性坐了起來,點著燭火,只想提筆作文,抒發這幾日的鬱悶。 盧雲狀元出身,揮毫落筆如雲煙,他研了濃濃一硯墨,沾上了毛筆,忽然心中一動,把顧嗣源給他的御筆金批寫了下來。見是: 敗戰將不死 難盡去 後福來 月下玉立 展顏笑逐開 盧雲微微一笑,想道:「老天有眼,看皇上這個意思,楊郎中只要能熬過難關,日後必會否極泰來,大受重用。」他低聲讀了幾次,又想道:「大家都罵皇上昏庸,其實以文學而論,咱們聖上真是了不起。」景泰皇帝性好文學,平日喜歡吟詩作對。前朝武英皇帝批閱票擬,往往一兩個字草草帶過,不是個「准」字、便是「如擬」、「照奏」,不似這個禦弟總愛長篇大論,下筆輒行。 此時朝政雖然敗壞,但皇帝袒護文人,對科考尤其珍視。也是為此,奸臣才沒阻絕進仕之途,自己這個窮苦書生才沒給人壓著,終有出人頭地的一日。想著想著,對皇帝更是愛戴。 他打了個哈欠,正要回去睡倒,忽然眼睛一眨,好似有什麼怪異之處,自己卻又說不上來。他眨了眨眼,低頭再往紙上看去,輕聲讀道:「敗戰將不死,難盡去,後福來……」他來回讀了幾次,霎時心下大驚,顫聲道:「敗戰將,不死難,盡去後福……」 盧雲心下驚疑不定,看這幾句話似有深意,當下改了句讀,再讀道: 敗戰將不死難盡去後福來月下玉立展顏笑逐開 盧雲喃喃地道:「來月下玉立展,顏笑逐開……這是什麼意思?」想著想,霎時心中震驚,竟爾站起身來。 「來月下獄立斬?」 盧雲滿頭冷汗,急急取出紙筆,再次寫了一張,他讀了一遍,霎時抱頭趴倒桌上,再也說不出半句話來。 敗戰將 不死難 盡去後福 來月下獄立斬 顏笑逐開 直至此時,盧雲方知御筆眉批大有玄機,不過幾字更動,句讀稍改,文意便即大異。顧嗣源何等文學,豈會讀不出個中玄機?可他為什麼不點破呢?當然……那是因為…… 盧雲拿著手上的紙條,臉上神情猶豫苦痛。 今日一路看來,見到了世間百態,從柳昂天算起、再到左從義、石憑、韋子壯,甚至素來與世無爭的顧嗣源,每個人都在回避楊肅觀,足見他的處境堪虞。 該怎麼辦?救他麼?替他奔走麼?可是……可是要怎麼做才好呢? *** 夜闌人靜,燭火影動,窗格上的影子手持字條,低頭沉思,仿佛便是皮影戲的角兒。良久良久,那影子看了看天,看了看地,看了看手中的字條,終於,影子抬手起來,霎時光芒閃耀,窗格上透出淡淡的火光,似有什麼東西燒著了。 一縷輕煙飄起,窗格裡的燭火滅了,室內漆黑,便如窗格外一般昏暗。 最後的聖光熄滅,霎時黑暗如潮水,淹沒了京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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