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孫曉 > 英雄志14正統王朝 | 上頁 下頁
二六


  盧雲伸了個懶腰,拋開了惱人俗事,只在街上閑踱著。

  自中了狀元以來,還不曾有這般清閒時光。算算日子,再沒幾日便是中秋了,等自己成婚之後,他便是有家有業的人,屆時身為人夫人父,再要有這麼清閒一刻,不知要何年何月。盧雲伸了個懶腰,朝對街的酒家望去,喉頭卻是癢了起來。

  好久沒喝上一杯了……

  自赴江南上任以後,身邊圍繞的不是女兒姑娘、便是部眾下屬,何時有過共飲同醉的好兄弟?回想當年英雄頹靡、懷憂喪志,自己那身無長物的時光,便是在此間酒家打發,盧雲微起懷舊之意,便佇在店外,側頭往裡探看。

  兩年沒來光顧,那酒鋪卻不再是往日的污穢模樣,只見紅牆青磚,陳設一新,居然搭建到了二樓,店內更是高朋滿座,若非以前來過,現下決計認它不出。那店家見有人在店門口張望,登時笑道:「爺第一回進來?小店手藝地道,您只管來試試味道。」店裡煥然一新,那店家卻已老了。看他身材發福,雖是當年的同一人,但如今皺紋層迭,著實老了許多。盧雲望著店家,含笑道:「老主顧了,您真記不得?」那店家聽盧雲這麼一說,登時上下打量幾眼,只是他再眼尖十倍,如何認得出眼前這器宇軒昂的公子爺,原是當年爛倒桌邊的醉窮酸?一時只是面露疑惑,撓腮抓面。

  店新了,人也新了,誰也認不得誰。盧雲見他滿面納悶,登時笑道:「幾年沒來,您難免忘了我。勞煩給張窗邊桌椅,再送上一瓶茅臺,一隻山東醉雞。」那店家聽他說得熟悉,好似真是老主顧,他摸了摸腦袋,陪笑道:「成,成,客倌請上座,小人一會兒奉菜過來。」

  盧雲走入店裡,正要找張桌子坐下,忽聽背後有人喚道:「雲兒!你也來了?」

  盧雲聽這是顧嗣源的聲音,登時大喜,難得遇上岳丈大人,非但飯錢省了,還能好好吟詩作對,高談闊論一番。盧雲趕忙回過身去,躬身道:「顧伯伯。」

  話聲未畢,聽得一人笑道:「還叫顧伯伯?月中便要做半子的人,該叫聲爹了。」盧雲紅著俊臉,湊眼去看,只見窗邊坐著兩人,上首一名俊秀老者,卻是顧嗣源,身旁另坐一名老人,也與自己相熟,正是當年和親保駕隨行的何大人,方才出言說笑的卻是他了。盧雲不敢失禮,拱手便道:「何大人。」

  何大人仍是不改往日長樂侯的作風,朝廷縱然有事,依舊笑容滿面。他站起身來,向顧嗣源拱手一笑,道:「顧老,這件事便說定了。」顧嗣源起身笑道:「放心,包在我身上。」

  盧雲一旁看著,不知這兩位大臣有何要緊事,恐怕自己不便多聽,正要避開,何大人卻走了過來,笑道:「別走別走。你們翁婿兩個私下吃酒,老頭子怎好在這兒瞪著?你過去坐下,陪你爹說兩句笑話。我這就走了。」說著哈哈大笑,掉頭便走。

  盧雲陪了一陣笑,便去桌邊坐下。顧嗣源道:「怎地那麼巧,也來『風鳴樓』喝酒?」

  盧雲微微一笑,想道:「風鳴樓?風鳴兩岸葉,月照一孤舟?當真是一朝天子一朝臣,連名字都文雅了。」想當年這店污穢骯髒,便楊肅觀、秦仲海過來共飲時也是百般無奈,自己則是光杆子窮酸,這才不得不來。敢情這老闆生意越做越大,看他風生水起,居然名動公卿起來了。

  何大人離去,鋪裡夥計便來收拾碗盤,另又送上新的碗筷。盧雲前線重傷,個把月來不曾與岳丈深談,此時自有許多話說。顧嗣源望向酒壺,淡淡地道:「傷勢怎麼樣了?可以喝酒麼?」盧雲忙道:「好得多了,決計能喝。」說著取過酒壺,便替顧嗣源滿滿斟了一杯。

  顧嗣源拿起酒杯,向盧雲一比,跟著一口喝了,淡淡地道:「酒味淡了點。」說著望著窗外,盧雲順著他的目光望去,只見對街樓閣燈火通明,卻是顧家上下住居之處。盧雲見他無喜無怒,莫測高深,渾不似往日親切和藹的模樣,忍不住心下惴惴,不知他有什麼吩咐。他又替顧嗣源倒了杯酒,破題道:「顧伯伯,您不開心麼?」

  顧嗣源淡淡一笑,反問道:「雲兒,你中狀元多久了?」

  盧雲忙道:「去歲中秋中舉,至今恰滿一年。」

  顧嗣源輕輕歎了口氣,道:「很好,很好。」盧雲見他這般神態,一時心裡更怕,只縮手縮腳不敢稍動。顧嗣源把酒水喝幹了,忽然把酒杯重重一放,悲聲道:「孩子,觀你這一年來的所作所為,顧伯伯後悔自己老眼昏花,居然把女兒託付給你了!」

  盧雲大吃一驚,顧嗣源向來疼愛自己,什麼時候疾言厲色過?盧雲慌忙起身,跪倒桌邊,叩首道:「顧伯伯!您若有什麼責備,還請重重數落,雲兒這裡聽著!」

  顧嗣源歎了口氣,道:「孩子,我常在想,自己的女婿該是怎麼樣的人?你文學高,骨氣強,每件事都讓顧伯伯歡喜,可是啊……孩子……」他撫摸盧雲的面頰,低聲道:「沒人會把女兒嫁給文天祥的。」盧雲張大了嘴,茫然道:「顧伯伯,您……您這話是……」

  顧嗣源苦笑不語,自飲自酌。過得良久,眼見盧雲跪在地下,模樣十分害怕,便將他一把拉起,讓他坐回位子上。盧雲垂淚道:「顧伯伯,您要打要罵,雲兒這裡都聽著,只是請您別一語不發,雲兒心裡好難受……」說著舉袖拭淚,一旁客人都為之側目。

  顧嗣源歎了口氣,道:「聖賢道……聖賢道……孩子啊孩子,你瞧瞧窗外,瞧瞧你時時掛在口中的百姓。」說著推開窗扉,讓街景透了進來。

  盧雲凝目朝窗外望去,此時才過晚飯時光,只見道上行人攜來往攘,開鋪子的、做買賣的,生意熱絡如常。非但不見去歲京城大亂的模樣,反更有欣欣向榮之態,直如太平盛世一般。顧嗣源悠悠地道:「告訴我,奸臣為禍,反逆再起,這些百姓為何還笑得出來?」

  盧雲低聲道:「他們有飯吃,心裡快活,所以就笑了。」

  顧嗣源頷首道:「正是如此。百姓們心中所系,便是有一口安穩飯吃,誰當權、誰主政,於他們都是一般。改朝換代也好、弔民伐罪也好,這些都是王公大臣的事。誰能讓大家吃得飽,孩子平平安安長大,閨女穩穩當當出嫁,誰便是孔子周公,這你懂了麼?」

  盧雲眼望大街,眼中悲憫無限,過得半晌,他低聲一歎,道:「顧伯伯,只要百姓有飯吃,有衣穿,便算為政者是大奸大惡之輩,咱們也不該管?」

  顧嗣源知道盧雲個性剛硬,為官必惹禍,他有意解開女婿牢不可破的忠奸思想,便道:「能把百姓喂飽,怎還能是大奸大惡之徒?照我看,便算異族佔領國土,只要能讓百姓安居樂業,有飯吃,有衣穿,也能是百姓心中的好皇帝。」

  盧雲目向窗外,輕輕笑道:「所以……所以只要朝廷能喂飽大多數的人,便能任意殺戮小部份的人,不管手段多麼無情殘忍,百姓也會視若無睹,對不對?」

  顧嗣源面色一顫,竟是作聲不得,過得良久,他揮了揮手,卻沒回話。

  盧雲肅然仰天,說道:「顧伯伯,我今日若敷衍你,我便不是儒生了。某讀聖賢書,並非為皇上辦事,也不是為百姓辦事。什麼民為本,君為本,我全都不要。」

  顧嗣源面色一顫,道:「那……那你要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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