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孫曉 > 英雄志14正統王朝 | 上頁 下頁
一四


  眼看張販子苦苦哀求,吳安正看在眼裡,自是暗暗搖頭。天下即將大亂,世間凡夫俗子卻只知蠅蟲小事,分毫不知大禍臨頭。吳安正此行過來嵩山,實受故人之托,前來少林傳信,哪知竟給這些閒人纏上了。吳安正給那人連番滋擾,也是耐不住纏,登即道:「好好好,算便算,別這般大呼小叫的。」他歎了口氣,伸指便往那人左腕搭去。

  那張販子大喜欲狂,卻又心驚膽戰,雙目緊緊盯著吳安正,顫聲道:「大師,小人……小人什麼時候要發啊……」

  吳安正眯著眼,忽然雙眉一挺,似乎看到了什麼要緊物事,揮手便道:「等會兒。」張販子吞了口唾沫,怔怔便道:「等會兒?好……我……我等……」

  過了半晌,吳安正仍是不見動靜,只自行翻閱經書,懶懶地打了個哈欠。張販子慌道:「大師,我等了好久,怎麼沒下文了?」

  吳安正笑道:「真是笨啊,我是說你等會兒便能發,不是要你等。」張販子跳了起來,大喜道:「真……真的麼?」吳安正點了點頭,又道:「不過這件事有些蹊蹺。你這回雖是交上大富運,只是千萬記得,萬萬貪不得。人心不足蛇吞象,無論有多少金銀珠寶,取足了便走。倘若貪了,八成會有……」他頓了頓,徑把下半截話說了出口:「麻煩。」

  哪知「麻煩」兩字說出,卻沒聽到驚詫之聲,吳安正抬起頭來,眼前風聲瀟瀟,對座早已空無一人。看這張販子好急,一聽自己要發,居然一溜煙走了,連銀兩也沒付清。吳安正搖了搖頭,這等市儈人等,他可是見識得多了,倒也不以為意。

  吳安正緩緩起身,自行走到街口,抬頭眺望遠處的嵩山。此時朝廷大軍封鎖道路,縱然再想知道局面變化,卻也苦無門路。吳安正眉心深鎖,想起那日見到的魔火降世,又想到那雙九紋丹鳳眼,忍不住幽幽歎了口氣。

  說起張販子,這人倒也沒范麻子那般倒楣。此人自小身強體健,平日裡做些小買賣過活,整座少室山的白米白菜全是他送的。少林寺兩千名和尚,照外人看,大師傅們耕地不足,食糧外買,張販子自是招財進寶,財源廣進。其實張販子經手生意多年,深知這樁買賣僅僅面子皮好看,裡子裡全是一蹋糊塗。先看和尚小氣,香積房火頭刻薄,整車白菜上去,東挑西撿之後,倒有半車退回?每十日辛苦押上一車,利頭卻不足三兩銀子,雖不算舍本生意,但也淪得一窮二白、兩袖清風,三月不知肉味,四壁一片蕭然。再看前日更是倒足大楣,趕著官兵封鎖道路前上山。哪知才到香積房,還沒來得及下貨,火頭硬說什麼怒蒼大魔頭上山,今日無暇收貨,便將他轟出門去。所謂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張販子給人趕出山門,下山不足半裡路,偏又遇上官軍退卻三十裡,騾車財物硬生生給人扣了下來。

  一股黴氣沖天,直上九重雲霄,怕連嫦娥都聞到了。張販子平日本就辛苦,現下少了騾車生財,日子恐怕更難熬。他本想找個安靜地方上吊自盡,哪知絕處逢春,無意間竟然聽了要發,心頭暗暗生出希望,尋思道:「大發是不敢想了,先能把騾子拿回來,那便是上上之喜啦。」他鼓足勇氣,一路朝山腳行去,走不半裡,便見前方營寨鱗次櫛比,層巒疊嶂,正是朝廷大軍駐紮之地。

  此時賊匪與官軍前鋒正自激戰,殺聲震天,自遠而近,不絕傳來,聽來自是驚心動魄。張販子手腳發軟,一路念佛疾走。他這人自幼日子辛苦,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不關心,白米油鹽醬醋茶,件件都努力,縱然天下大亂,只要火沒燒到自己頭上,哪管什麼怒蒼、朝廷?他一路想著自己的生計,不知不覺間,便已來到營寨大門。心思恍惚間,猛聽一聲暴喝:「來人是誰?怎敢擅闖軍營?難道不知正在打仗麼?」

  張販子見了門口守卒,心中只是害怕,登想掉頭逃走,但想起吳安正的預言,卻又生出無限勇氣。他做足了苦臉,低聲下氣道:「這位大哥,小人是做買賣的,先前騾車給軍爺們扣在營裡,我想……我想取回來……」他大著膽子說出這幾句話,低頭縮手間,只等挨幾個耳光。哪知等了半晌,卻沒聽到聲響,張販子咦了一聲,斜目一看,那守卒竟已中箭死了。張販子又驚又怕,又慌又疑,吞了兩口唾沫,左右瞧瞧無人,便鬼頭鬼腦地往軍營裡走了。

  才入營中,便聽遠處震天價響,潮水般的殺聲中夾雜著朝廷人馬的喊叫:「來人!賊匪要劫糧了,大家死守柵門!」張販子見大批兵卒全數往營寨後方奔去,偌大的營地竟是空無一人,他沒料到竟有這等好事兒,一時喜出望外,忖道:「照這局勢看,說不定老天賞臉,真能把騾子拿回來。」他搓著手、低著頭,心頭怦怦跳著,自在營中四處探詢。

  正察看間,猛聽一人喝道:「你是幹什麼的?」張販子回過頭去,心中叫苦連天,只見一名軍官橫眉豎目,手提大刀,正自惡狠狠地瞅著自己。張販子低頭縮手,苦著臉道:「爺……小……小人來拿騾……騾……」那軍官見他來歷不明,連句話也說不明白,登時怒吼道:「怒蒼賊匪!」二話不說,大踏步地走來,便要朝張販子砍落。

  張販子嚇得屁滾尿流,跪倒在地,口中哭道:「不是啊!小人不是匪啊!」

  淚眼汪汪中,心中千百遍地咒駡吳安正:「什麼算命仙,純是騙人的,哪裡要發?難不成是發紙錢麼?」那軍官哪來理他,刀光閃動,便要將張販子就地正法。張販子大哭道:「我不要死啊!饒命啊!」

  便在此時,轟隆隆地聲響冒出,眼前竄出大批馬蹄。那軍官鋼刀不及斬落,身子便已飛上半空,已然身首異處。聽得四下喊聲大作,到處冒出火頭延燒,有人喊道:「大家別急著殺人,趕緊去燒糧草!」張販子目瞪口呆,只是跪在地下,不敢動彈。忽然間一匹白馬朝自己奔來,馬蹄狂震,便要踩到自己頭上。張販子嚇了一跳,慌忙中急急閃躲,腦袋碰地一下,不知撞上了什麼硬物,登時暈了過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張販子終於醒轉。他眼望四下,只見營寨全給焚毀,也沒見到半個步卒,不知人都上哪兒去了。張販子摸著頭上的腫包疙瘩,哎哎叫疼,心道:「給算命仙騙了,哪來發財?不過頭頂發個大腫包而已,唉……我可倒楣了。」此時已是午後,看這模樣,營裡大概沒什麼財物剩下,自己的騾車八成也給毀了。張販子苦著一張臉,自在營中穿梭,尋找出路離開。

  正走間,忽然背後挨了一記悶腿,張販子撲地倒了。他沒料到有人隱伏在側,慌忙便喊:「饒命啊!大爺饒命啊!」還沒哭得兩聲,便聽背後傳來咕嚕嚕地叫聲,似是什麼畜生所發。張販子驚疑不定,撇眼看去,只見背後一隻騾子又瘦又幹,撇著一雙眼珠瞪著自己。看那狂傲模樣,背後還拖著一輛板車,赫然便是自己養的那只死硬東西。

  張販子放聲大哭,抱住那騾子,喊道:「老天有眼,咱爺倆終於團聚啦!哈哈!哈哈!」此刻營中殘破,好似隨時都會冒出軍官殺人,張販子也不敢多哭,便急急駕車走了。

  連著趕出三裡路,已然逃離戰地,張販子自也慢慢鬆懈下來。忽見天邊烏雲陰霾,竟是下起雨來了。張販子苦著瞼,忍不住又唉聲歎氣起來。這趟載了滿滿一車米糧出門,卻又載了滿滿一車回家,這趟生意算是白做了。屋漏偏逢連夜雨,那雨下得好大,張販子心中著慌,就怕白菜淋雨腐爛,趕忙加催韁繩,便要趕回丹陽鎮去。

  連著催了幾下韁繩,那騾子卻是懶得理會,反而走得更慢了。這騾子吃得多,睡得多,睥氣又凶又拗,張販子每日裡跟這畜生鬥氣,早已恨之入骨。一看這傢伙又來發威,登把先前喜相逢的心情扔到天邊去了,心裡暗暗著惱:「那吳半仙說我一會兒要發,卻哪裡是發財了?原來不過是發火而已。」他這人最大的心願,便是要將騾車換成馬車,早些把這死硬騾子踢出家門。只是馬兒一匹五十兩銀子,自己每月不過掙個三兩白銀,看來這個美夢還有得熬。

  淋了滿身雨,苦苦支撐著走,忽然騾子腳步一顛,直把張販子震下地來。張販子摔得滿身爛泥,實在氣憤不過,爬起身來,指著騾子怒駡道:「混蛋東西!今晚不給你吃飯了!」那騾子打了個飽嗝,斜目看了張販子一眼,好似不太希罕,想來是在軍營裡吃得飽了。張販子神疲力乏,連咒駡的氣力也沒了,待見車上米包翻落下地,只得冒著大雨,將米包抱回車上。

  白米好生沉重,卻換不到幾文銀子。張販子愁眉苦臉,使著乾癟肌肉,將米包扛上了肩,一一往車上送去。忙了半晌,正要反身駕車,忽然間,眼睛一眨,見到地下黃澄澄地,滾著幾隻東西。

  世上黃澄澄的東西可多了,那騾子邊走邊拉,一天少說掉個三五斤臭屎下來。張販子每日撿回家做柴火燒,自是看慣了,只是此刻的黃澄澄玩意兒卻不是爛泥般的臭屎,而是兩邊棱角的金元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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