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孫曉 > 英雄志11重建怒蒼 | 上頁 下頁 |
一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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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仲海原本與她說笑,心情甚是快活,好似自己身體重新完好,又變回那個自在逍遙的將軍。此時猛聽了「殘廢」兩宇,霎時如同當頭棒喝,一時臉色恁煞蒼白,望來極為嚇人。 言二娘心下愧疚,知道自己無意間刺傷了他,歉然道:「對不住,我不是有意這樣說的,你快別難過了。好不好?」言二娘是個直性人,卻不知自己這般直言安慰,不免真把秦仲海當作了可憐人,反而更著形跡,非但撫慰不了人家,反而讓他更加無奈。 果然秦仲海聽了這話,心中更感酸楚。但他畢竟飽經歷練,等閒不露真性,當下不動聲色,強笑道:「誰難過啦?你可別胡亂編排呀!我明白說了吧,老子秦仲海身體雖殘,心卻不殘,照樣活潑潑地轉壞主意,你要小看我,當心給我害了!再聽了,老子雙手雖殘,嘴卻不殘,一樣開口罵人祖宗娘親,十八代中絕不少個半代!這叫做體殘嘴不殘,懂了麼?」說著說,竟然仰頭大笑起來,模樣甚是得意。 言二娘見秦仲海臉上掛著笑容,但眼神中卻透出一絲淒苦,她看在眼裡,心下更覺不忍了。她知道自己口才不佳,也想不出什麼話來安慰,嘆息一聲,道:「別說這些了,我去拿些吃的來。」 當下替他攏了攏被,轉身走出房門。 秦仲海看著她苗條的背影,淚水再也忍耐不住,撲颼颼地落了下來。當年他與言二娘見面時,自己還是個武功高強的遊擊將軍,誰知現下卻成了躺在病榻上的廢人。他不願人前失態,便把眼淚擦在棉被上,擦了幾下,恐怕留下痕跡,索性連鼻涕一起擤了上去,免得給人發現自己掉淚。 過不多時,言二娘端了碗稀飯進來,正要奉上,忽地驚道:「你這是幹什麼?怎麼在棉被上擤鼻涕?」秦仲海呸了一聲,訕訕地道:「什麼鼻涕?我還尿床呢!快把吃的端來,爺爺餓啦!」言二娘原本對他極是同情,待見了無賴模樣,也不禁微感生氣。她搖了搖頭,把稀飯遞了過去,沒好氣地道:「你身子不方便,要不要我幫你?」 秦仲海伸手接過,笑道:「不過吃個稀飯,有啥大不了的?」他手端飯碗,哪知手上實在無力,連連顫抖之下,熱湯從碗裡潑出,只濺得滿手都是。 秦仲海見自己如此不濟,心下如同刀割,只是強笑道:「他媽的!這鬼稀飯怎這般燙手?你扶我起來,我上桌去吃。」言二娘微微搖頭,伸手接過飯碗,柔聲道:「你好好躺著,我來喂你吧。」 秦仲海呸了一聲,拂然道:「我堂堂一條鐵漢,要你喂什麼?」說著硬要起來。 言二娘不去理他,徑在碗裡舀了一匙稀飯,送到秦仲海口邊,膩聲道:「來,張開嘴,吃了吧。」秦仲海尷尬一笑,道:「別鬧了,真當我是三歲嬰孩嗎?」 言二娘笑了笑,湊上瞼去,與秦仲海相隔咫尺,柔聲道:「別要逞強,乖乖把嘴張了,嗯?」 看她神態溫婉,真把秦仲海當成幼兒來看了。秦仲海是個刀頭舔血的狂徒,此時身受女子細心照拂,那是前所未有之事,一時又是好氣,又是好笑,連番催促之下,也不便拂逆她的好意,只得依言張嘴。那稀飯含在嘴裡,溫溫熱熱的,卻說不出什麼滋味。 言二娘微笑道:「好吃麼?」秦仲海做了個鬼臉,只想說幾句笑話調侃,哪知一時之間,心中突生異感,感覺像是怪怪的,不僅說不出半句話來,連那口稀飯也是難以下嚥。 言二娘卻未察覺異狀,她又舀了一匙,低下頭去,輕輕在湯匙上吹了幾口,柔聲道:「來,再吃一口吧。」她把湯匙送到秦仲海嘴邊,滿面溫柔地看著他。秦仲海癡癡望著言二娘,霎時心中酸苦,眼眶竟爾紅了,當下急忙別過頭去,不再說話。 言二娘微覺奇怪,道:「你別難為情,快來吃吧!」 秦仲海把臉朝向照壁,嘶啞著嗓子,低聲道:「謝謝你,我已經吃飽了。勞煩你幫我雇輛車,我有些急事,一會兒趕著走。」言二娘心下詫異,驚道:「你……你重傷未愈,外頭又是天寒地凍的,你想去哪裡?」 秦仲海面向壁板,卻是一言不發。 言二娘搖了搖頭,霎時放下飯碗,伸手出去,硬把秦仲海的臉面轉向自己,鳳眼低垂,只在注視病榻上倔強的男子。 秦仲海避開了她的眼光,神情竟有些慌張。 言二娘神色鄭重,搖頭道:「你的性命是我救的,你便得乖乖聽我的話。我現下要你吃飯,你便快吃,哪裡都不准去。」她不容秦仲海分說,取起湯匙,一瓢瓢送入他的口中。每當湯汁濺出,言二娘便取出手巾,替他擦拭嘴角。 自出道以來,他何嘗如此狼狽?秦仲海被言二娘一口接一口喂著,想要轉頭逃避,卻又抗拒不了人家的溫情。他口含稀飯,想起日後便要這般度日,一時心酸難忍,殘廢以來的種種痛苦全數爆發,悲傷、無奈、絕望,同時撞入心坎…… 秦仲海閉緊雙眼。他知道眼淚便要垂下,用盡全身內力,拼死不讓淚水滲出,但他內息蕩然無存,眼角哪還聽半點吩咐? 終於,眼眶一紅,腮邊滾下了淚水。那威風的大老虎終於哭了,竟在外人面前墜下虎之淚。 先前秦仲海談笑風生,裝得沒事人似的,此時終於垂下淚來,言二娘看在眼裡,心下也甚難過。她不知該如何安慰,只得握住秦仲海的大手,低聲道:「別哭了,就把這兒當作自己家,專心養傷,好麼?」她嘆息良久,伸手幫秦仲海擦去了淚水,默默收拾碗瓢,轉身離開。 言二娘走了出去,房裡只剩秦仲海孤身一人。 在這寧靜祥和的乍午後,秦仲海張大了一雙眼,怔怔望著窗外。他沒有氣力移動身子,他唯一能做的,只是緊咬自己的嘴唇。 廢了,殘了,哪裡也去不了。他媽的,你還能咬吧? 咬……咬到破,咬到裂,咬到滲出鮮血…… 血水混著眼淚,緩緩流入嘴中,秦仲海舔了舔,只覺那滋味好生甜美,竟比酒水還要醇…… 「哈哈!哈哈!」他就這樣笑了起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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