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應天魚 > 少林英雄傳 | 上頁 下頁
九〇


  「人家為何抬舉我,倒沒什麼好提的,我也記不了這許多。但人生一世,如果竟沒被半個人恨過,此人必為鄉願無疑。」

  鐵蛋望瞭望師父,猶豫著道:「那個『九尾狐狸』說你殺了她不滿三歲的兒子……」

  無哀、無惡立刻齊聲喝阻:「師父怎麼可能幹下這種事?人家亂講,你也亂聽?」

  不料嶽翎的眼神竟倏然黯淡下來,一握手道:「我的確殺過不滿三歲的孩子,而且還不止一個!」

  小傢伙們又楞住了,瞪著對面那張從小看到大的臉龐,彷佛瞪著個陌生人似的。

  雪花輕輕飄落屋頂,發出幾乎覺察不出的聲響,室內一片寂靜。

  嶽翎盯著一座架在角落裡的屏風,眼神卻似已穿過屏風,看見了十餘年前的往事:「自從師父把天書神劍交給我之後,韓不群就一直對我很不諒解。那時我還懵懵懂懂的,跟鐵蛋差不多,並未把這兩件東西當成命根子,他若真個開口向我要,我絕無拒絕之理,但他這個人……唉,城府實在大深了點,疑心病又重,什麼事都不明著來,我又那會知道他的心思?後來我們糾合了一群東宗舊屬,在山東另起爐灶,我一心只想有番大作為,重振『白蓮教』的聲威,他卻不斷的排擠我,想要那兩件東西,偏又不肯明說,搞得我一頭霧水,不知那裡得罪了他。他的企圖又不大,彷佛僅只安於有塊地盤、充個龍頭也就夠了。我三十三歲那年,終於灰了心,更和他鬧翻了臉,一氣之下,便離開『白蓮』總壇,滿想自己闖出片天地,但另一方面,卻又不停的懷疑,再弄出這麼一個江湖幫會或秘密教派,成天爭地盤、鬧意氣,到底有何意義……」

  鐵蛋不禁心忖:「師父的想頭比我複雜多了,我才不會這麼夾夾纏纏的,多累呀!」

  另外兩個卻彷佛看見師父孤劍單騎,浪跡天涯,一派燕趟遊俠模樣,不禁大為嚮往。

  又聽岳翎續道:「我就這樣一路想,一路走,不覺竟走到了山西境內。那年朝廷正大張旗鼓,軍出塞外,追逐蒙古人,兵禍、天災,再加上征糧征餉,簡直弄得山西全境民不聊生,餓殍遍野,一日之間在路邊看見幾十具屍體,竟變成了最平常不過的事。」

  「我身上雖帶了些銀子,卻買不到東西吃,散給那些□民,自也毫無用處。我走到遼州,就再也走不下去,半點可吃的東西都沒了,只能眼睜睜的望著兵老爺把一車一車的乾糧運往前線,去對付那些已對咱們構不成威脅的韃子。我在遼州城內隨便找了個地方歇腳,決定翌日就打回頭。那晚信步走到城外,只見路旁有座破廟,裡面傳出一些非常非常細微的呻吟。我覺得奇怪,走過去一看,整個頭皮頓時發起麻來……」

  嶽翎茫然掃視了三個徒弟一眼,又盯回到屏風之上,但鐵蛋卻在他那雙全然空洞的眸子裡,尋著了一絲獰惡怖栗,不由機伶伶的打了個寒戰。

  只聞嶽翎又道:「那座小廟裡居然塞滿了小子,大概全都在十歲以下,一個個又冷又餓,只剩下一口氣兒,有的已經不會動了,有些甚至已經腐爛了,還有些缺手缺腳的,我察看了一下他們的傷口,竟是被刀砍的。我問其中一個比較大的孩子,到底是誰幹的,他說是他們的父母幹的。他們的父母故意把他們弄成殘廢,再叫他們去向過路客討飯,這樣討得比較多些,但到後來,根本什麼東西都討不到了,就把他們丟在這裡,隨任他們慢慢死去。那個孩子還說:『我們還算好的呢,有些都已經被吃掉了。』他說這話的時候,一點也不害怕,反倒滿高興似的……」

  三個小傢伙愈聽愈覺得胃裡不舒服。鐵蛋念及自己成天想吃想喝,剛才還在拚命吹噓「人參」、「靈芝」的美味,不由大感慚愧。岳翎頓了頓,續道:「我坐在那個廟前,坐了很久,生平第一次發覺自己其實是個完全沒有用的廢物。從前我鎮日以武功驕人,打敗了幾個地痞無賴,就止不住沾沾自喜,以為天下就數我最厲害,然而現在我卻只能像個白癡一樣的坐在這裡,想不出一絲絲兒的計較來幫助他們。這些孩子,明天,後天,頂多大後天,就將在饑寒交迫中受盡煎熬,慢慢死去。他們好不容易來到人間,難道就是為了吃上這許多苦頭?」

  嶽翎彷佛想要問誰,但屋內任誰也答不出來,只有從天而降,冰冷冷的雪花「悉悉嗦嗦」的回答他。

  嶽翎的瞳孔逐漸放大,語音透出冰一般的寒意:「我終於走進廟裡,挑了一個頂頂虛弱的孩子,把他抱到廟後。那孩子睜開眼來看我,眼珠子根本都已經濁掉了。他也不問我想幹什麼,就那麼一直看著我。我把他放在廟後樹林裡的一塊空地上,然後把身子一跳,跳到一棵大樹頂上。那孩子的眼晴亮起來啦,雖然沒有力氣笑,但仍看得出來他高興得要命。我又跳下地面,問他:『這樣好不好玩?』他一個勁兒的點頭。我又說:『你想不想學?學會了之後,你就可以到另外一個地方去,再也用不著吃苦了。』那孩子又點頭,問我說:『那我可不可以回家?』我說當然可以,叫他把眼睛閉起來,用心想那個最想去的地方,然後我伸出手在他腦門上一按,那孩子就死了。」

  無哀只覺胃底沖上一股東西,連忙憋著喉管咽下,眼淚卻止不住撲簌簌直流。

  岳翎的語聲愈發平靜:「我把那些孩子一個個的抱到小廟後面,一個個的殺了。我什麼都不想,只不停的拍著他們的腦門,好像在拍戰鼓一樣。殺了一個,就往樹叢裡一塞,再去找另外一個,最後只留下了四個比較有希望救得活的,想把他們帶到有東西吃的地方去。但那時天已亮了,附近的村人不知如何得了消息,拿著鋤頭、木棍趕來,把小廟團團圍住,罵我是兇手,要我償命。他們瘋子一樣的逼過來,亂打一通,我不願跟他們動手,只好一溜煙的走了,四個孩子也沒來得及帶……」

  鐵蛋咬牙叫道:「你怎麼不把這些大人也殺了?他們自己把孩子丟在那裡不管,反還要怪你?」

  岳翎根本沒聽見他的話,續道:「我放開腳,一直跑,那時我真慶倖自己練有一身武功,可以又快又遠的跑掉。我跑了三天三夜,直跑到許州才停下。我找了家妓院,喝得大醉,又叫來了六個婊子,每一個都他奶奶的壓了十幾次。後來我想吐,就推開一扇窗子往下吐,那時已經夜深了,但大街上仍然燈火輝煌,一大堆人在那裡笑嘻嘻的走來走去,買東西、吃東西、跟婊子調情。我想:『好哇,我又回到人的世界裡來了!我再也不要到那種鬼地方去了!』我躺下來睡覺,可怎麼也睡不著,我又爬起來推開窗子往下看那些人,那些跟螞蟻一樣滿街爬動的人。」

  「我想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人是不是必須跟螞蟻一樣過活?一旦有變亂降在身上,就只好悶聲不吭的死掉?我又想那姓朱的在搞什麼?不必要的仗不停打,老百姓餓死了卻連管都不管。那個安安穩穩坐在皇帝賣座上的豬,如果能夠多有點魄力、多有點幹勁,總可以多救活一些人吧?我忽然想通了,這不只是那姓朱的有問題,而是整個的典章制度都有問題。從那天晚上開始,我再也不想組織什麼江湖幫會,我心中只有一個念頭——尋出一個最適合人類生活的方式,能夠讓每一個人都活得好好的。」

  嶽翎的眼光慢慢收了回來,慈祥的看著三個徒弟。鐵蛋忽然覺得師父已不再是以前所熟悉的那個師父,而是某一個自己永遠也無法瞭解、無法企及的東西。師父的軀殼在他眼中慢慢脹大,脹大到整個房間似乎都容納不下。

  嶽翎又道:「因為我出身『白蓮教』,一趟山西回來以後,江湖上的聲譽也壞透了,而且我既不喜歡在大堆人面前羅哩叭嗦的說些蠢話,更不愛做一大堆蠢儀式;所以我只得找人坐在台前,自己隱身幕後。我先創立『神鷹堡』,不出一年就發現缺點仍多,於是我又建立『飛鐮堡』,不料改掉了這些缺點,卻又引出了另外的缺點,使得我只好再創設『金龍堡』。結果就是你們現在所看見的情形,三個堡聯手追殺我,生怕我再弄出第四個堡來把他們消滅掉。最可笑的還不在這裡,最可笑的是——我最後弄出來的『金龍堡』居然跟朱家班一模一樣!我走了一轉,卻又走回到原地踏步。後來我才發現人類的歷史根本是一個迴圈,任憑你再神通廣大,也逃不出這個圈圈。終極的□結不在別處,其實就在人類自己的身上,人有佛性,也有魔性,不能同時包容這兩者的典章制度必歸失敗。人間如有一魔,天下不得太平,人間如有一佛,天下同樣不得太平。」

  搖了搖頭,道:「看樣子,這只不過是癡人說夢。」

  鐵蛋終於明白師父遁入空門,並非為了逃避三堡的追殺,而是真正灰了心。

  他不由一拍巴掌,嚷嚷:「咱們就弄個第四堡結他們看看!」

  嶽翎哈哈一笑。

  「什麼第四堡,『大漢堡』?」

  伸個懶腰,直腿站起,苦笑道:「這十八年和尚當得真舒服,若非那些王八蛋逼著我不放,我還真不想出來哩。」

  鐵蛋見他要走,發急道:「可別再一個人溜啦。」

  嶽翎笑道:「我要幹的事還很多,真正可怕的對手直到現在還沒露面……」

  三小不由一楞。

  「除了三堡堡主,還有什麼人更可怕?」

  嶽翎道:「那三個傢伙從前是我手中的棋子,現在卻又成了人家手下的傀儡。」

  邊說邊拉開暗室秘門。

  「你們先守在這兒觀看事態的發展,一個月後北京城裡見。」

  又朝無惡一抬下巴。

  「別忘了那些字據。」

  舉步行將出去。

  鐵蛋急叫:「我那個徒弟左雷呢?」

  岳翎應道:「你放心,我留著他還有用處。」

  最後一個字出口,似已在數丈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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