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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


  但聞王弘道兀自滔滔不絕:「而且此經並非什麼『白蓮教經』,乃是師父韓不群和本教從前的副教主岳不党,合力由『摩尼教經』轉化而成……」說到這裡,忽然頓了頓,疑惑的望著鐵蛋。

  鐵蛋皺眉這:「什麼『摸泥教』?有沒有『捏土教』?」

  王弘這眼中的疑惑之意愈發濃重,嘴裡卻乾笑了兩聲,這:「『摩尼教』又稱『明教』,發源于古波斯,于唐時隨回紇傳入中國,曾昌盛過一段時間,但回紇于武宗會昌初年敗與黠戛斯之後,日漸勢衰,『摩尼教』也大受影響,終於會昌三年被朝廷下令禁斷,只得轉入市井小民之間秘密發展,南北宋之交一度曾有復興之勢,但終究沒能成大氣候……」

  鐵蛋聽他滿嘴古裡古怪的詞兒,不禁一個頭兩個大,忙岔道:「總而言之,後來就併入了你們『白蓮教』?」

  王弘道卻一板一眼的搖頭這:「世人多以『明教』與本教相混,其實並不儘然。大凡秘密教派都有互相吸收、互相仿效之習,本教因向『明教』經典『大小明王出世經』借用了『明王』一詞,致被世人誤以為『明教』即是本教,甚至疑心朱元璋及其手下元老重臣俱為『明教』教徒,故而國號稱『明』,未免太高估了『明教』的勢力。元末本宗祖師爺韓山童倡言『彌勒降上,明王出世』,明王其實指的是『佛說彌勒下生經』中的『餉怯』國王,亦即彌勒座前的月光童子,而非『明教』之明王。彌勒降生之說,自晉朝以後即深入人心,元末義軍蜂起,所憑藉的就是這股力量,使得朱元璋掃平群雄之後,也不得不稱自己為明王,因為根據傳說,必得明王出世,天下才能永久太平,朱元璋若非明王,則天下尚未太平,將來必定還會再出一個明王統有天下。其實朱元璋自取金陵之後,接納劉基、宋濂等儒生之建議,逐漸脫離本教,以正統自居,屢次痛斥彌勒降生之說為『妄誕不經』,但民心之力量何等強大,朱元璋為了朱家的萬世基業,不得不屈從此說,建國號為『明』。」

  咽了口唾沫,續道:「師父有□于朱元璋之成功,乃因棄旁門而歸正統之故,於是也想引入正道,廢掉本教諸多愚民伎倆,但他這輩子最恨儒術儒生,又不喜法家,又不愛道家,更討厭中土佛家,最後竟把腦筋動到『明王』這個詞兒的根——『摩尼教』上頭去。」

  說時,大搖其頭:「依我看,『摩尼教經』雖然不壞,師父和岳不黨把它改得也不壞,但終究難合老百姓的脾胃。」

  鐵蛋暗這:「說的也是。萬一將來韓不群當上皇帝,把天下人統統都關到那圓屋子裡去聽經,有誰受得了哇?」口中道:「既用了彌勒降生之說,何不一直用到底?咱們佛教經書那會有假?」

  王弘這一拍巴掌:「我也是這麼想,幾百年來,彌勒降生之說就一直是這反作亂的最好藉口,任何說法部趕它不上。師父不喜此說,可能是因為依此說法,就不能凡事一把抓——彌勒歸彌勒,明王歸明王,各有各的管轄範圍。本教自彭和尚始,也是教主歸教主,人王歸人王,向不相混,西宗至今如此,北宗也承襲此制,高福興稱彌勒,田九成稱『後明皇帝』,唯獨咱們東宗,師父什麼事都要管,十幾年前就惹得副教主岳不党心生不滿,終於叛去……」

  他幾次說到「嶽不党」時,都眼望鐵蛋,露出疑惑的神情,鐵蛋卻未覺察,只在心裡想:「看樣子,東宗的人都不滿意韓不群,這老兒倒也可憐得緊。」

  王弘這抬頭望望天色,見鐵蛋不再發間,便立刻告辭而去。

  鐵蛋又在大廳內兜了一轉,正想到後頭去討吃的,卻見韓不群的二徒弟簡金章又偷偷摸摸的溜進來,看到鐵蛋也是先吃了一驚,然後就趴在地下大磕其頭,磕完就走,連屁部不多放一個。

  鐵蛋這回也不攔他,只高聲問道:「這是給我師父的嗎?」

  簡金章邊走邊應:「還會是給誰的?」話尚未說完,人早已去遠了。

  鐵蛋不禁好笑:「人家比我大了幾十歲,難道還會給我磕頭不成?真是多此一問。」

  尋到後院,逮住一名伙夫索飯吃,卻才吃了兩口,又見一名年老教徒躡手躡腳的走進來,倒身便拜,拜完就走,片刻都不耽擱。

  短短一頓飯,鐵蛋就受了八名年長教徒的叩拜,攪得鐵蛋胃如硬塊,眼見天光已暗,便尋了個房間休息,不料年紀四十以上的「白蓮教」徒仍然絡繹不絕的前來磕頭,鐵蛋只得端端正正的坐在床上,擺出一副活佛嘴臉,直鬧了大半夜,方才清靜下來。

  鐵蛋籲出口長氣,將身臥倒,以手枕頭,望著窗外沉沉夜空,忽地尋思:「師父退出江湖十多年,卻仍有這麼多人恨他、怕他、尊敬他、崇拜他,師父影響了這許多人的一生……我呢?世上有沒有我這個人好像根本無關緊要,我要是今天就死了,恐怕沒有半個人還會記得我,跟死了條狗差不多。提起『鐵蛋』,人家一定都說:『鐵蛋?沒吃過。是不是混蛋那一類的東西呀?』

  人生在世,像我這樣簡直是白活了,總得跟師父一樣,才不枉來世間走過一道。然而他立刻又想起另一個問題:「師父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師父岳翎的面貌,原先在他腦海中再也明白不過——愛開玩笑,凡事滿不在乎,專會捉弄別人,一派老不正經的模樣。但自從師父「死掉」之後,師父竟逐漸變成了一個謎。

  鐵蛋知道愈多有關師父的事情,反而愈不瞭解師父,愈覺得師父陌生。師父的容貌在他心中亂成一堆,他極力想把他重新組合起來,卻終於發現自己根本無法辦到。

  「也許世間沒有人能瞭解師父吧?」

  他並不覺得師父十幾年來一直都在他們師兄弟面前裝假,在他看來,師父顯現出如此眾多截然不同的面目,幾乎是應該的。

  「人若只有一面,那才可笑呢。」

  多半因為師父的影響,鐵蛋從未對人類懷有任何美麗的幻想,卻持著一種豁達容忍的態度,他不認為師父騙他,就好像他並不真正認為四個徒弟背叛他一樣。

  他忽然憶起日間王弘道奇異的眼神,不禁用力拍了一下腦袋。「他們所說的『白蓮』東宗副教主岳不党,莫非就是師父?」

  許多斷枝碎節猝然集湊到一塊兒,又組成了另一副面相,鐵蛋不由苦笑搖頭:「師父的化身簡直比觀音大士還要多些。他當初為何要入『白蓮教』?為何又要脫離『白蓮教』?他真的偷了韓不群的天書神劍?『三堡』是不是為了天書神劍才追殺師父?天書神劍和『三堡』又有什麼關係?」

  一連串問號被鐵蛋帶入夢中,轉化成一陣陣頗不安穩的磨牙之聲。迷迷糊糊睡了一晚,清早起床,信腳走至「白蓮教」總壇大門外,只覺天地茫茫,無處可去,複又踅將入來,逼著伙夫弄了一頓好飯,吃飽摸摸肚皮,又走到大門口去張望,忽聽得連珠馬蹄,降雹一般直從右首滾來,不及眨眼,一團黑墨的旋風已搶至面前,馬上一人,正是「搏命三郎」左雷,見到鐵蛋,歡呼一聲,高叫:「師父,果然有你的!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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