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應天魚 > 龍虎山水寨 | 上頁 下頁
七四


  夏夜星笑道:「誰攔著你們了?殺別人我不管,只莫殺姓燕的。」

  侯氏兄弟爭相跳在院落中央,正想往屋裡闖,卻聽一個陰惻惻的聲音道:「就憑你們幾個也想刺殺秦相公?趁早滾遠點!」緊接著一條鵰鷹也似的人影從天而降。

  侯氏兄弟不等他雙足落地,八柄刀由八個方位交織揮斬,直將刀圈內的空氣都割裂得蕩然無存。

  來人陰森怪笑,兩道奇冷無比的掌力當頭暴卷下來,侯氏兄弟不由一齊打了個透骨寒頭,合圍刀勢更被強勁罡氣刮得東偏西歪,漏洞百出。

  再定睛看時,一名身著黑袍,面色蒼白到近乎透明的怪人已站在八兄弟中間,正是「戰神」孟起蛟。

  燕懷仙卻趁這陣亂,閃身進了東側廂房。秦檜夫婦早嚇得縮在角落裡簌簌發抖,眼見燕懷仙穿窗而入,不但不懼,反而高興得大叫:「燕頭領,你又回來了?謝天謝地,快把外頭那幹惡徒打發掉!」

  燕懷仙再度如遭錘擊,顫聲道:「你說什麼?你為何叫我燕頭領?你怎麼會認得我?你……」無數圖像又開始在腦中閃動,這房中的一切已不再陌生,而面前的那對夫婦更忽然變得熟稔萬分。

  燕懷仙頹然跌坐在一張椅子上,緊抱腦袋,喃喃自語:「我知道我是誰……我不知道我是誰……我知道我是誰……」

  混亂的思緒逐漸明晰起來,失去的回憶慢慢和既有的回憶湊攏到一處。「原來我清醒之時,在前線與金兵對抗:『寒月神功』一發作,卻跑來秦府護衛這一心想要投降的狗賊!

  「十年前」縮頭湖「大戰之後,」寒月神功「首度發作出猛烈的威力,使他變成了另外一個人,他在一股莫名驅力的逼迫之下,投入秦府充當侍衛,由於本領高強,深受器重,未幾便升任侍衛頭領。

  當年九月」河北大俠「公孫羽前來行刺,燕懷仙神智已迷,完全忘卻了往事,竟將這看著自己從小長大的長輩打成重傷,幸好公孫羽未能瞧清他相貌,否則不當場氣死才怪。

  從此以後,燕懷仙時醒時昏,醒時不知昏時事,昏時亦不知醒時為何人,來往於兩個相反的世界裡,以兩種截然不同的身分出現在主戰、主和兩大陣營之中,若非侯氏兄弟今晚一語喝破,燕懷仙也許終身都不會發現自己的矛盾病狀。

  而此刻,燕懷仙靈台清明,冷汗滾滾落下。」我犯下了這等大錯,打傷了無數河朔豪傑,以後那還有臉立足於天地之間?

  「只聞秦檜乾咳一聲,道:「燕頭領,我很早就曉得你有點怪怪的,常常不告而別,一去幾年不歸,但這個……咳咳,你總不至於不認得我們了吧?」

  燕懷仙惡狠狠的瞪著他夫婦倆,半晌不說話,窗外孟起蛟與侯氏兄弟的激烈打鬥之聲,陣陣傳入房來。燕懷仙忽然站起身子,挺著鋼刀,一步步向秦檜夫婦走去。

  秦檜嚇變了臉色,想逃已無處可逃,哀求著道:「燕頭領,這些年我待你不薄,你可不能恩將仇報……」

  燕懷仙暗裡一驚,往年在秦府備受知遇的情景翻上腦海,腳步不由稍稍停頓下來。

  「一刀殺了他,會不會有傷道義?」心中不免猶豫。

  秦檜見狀,連忙又道:「燕頭領,我素知你為人正直,千萬莫被奸人所誘……」

  燕懷仙淒厲的笑了起來。「我為人正直?正直之人豈會幫你這奸賊的忙?」手臂一伸,鋼刀指向秦檜頭顱。「你說!你為何處心積慮的想要殺害岳大哥?」

  秦檜這才弄清楚他是沖著此事而來,反倒定下了心。「燕頭領,並非我執意要殺嶽少保,實是他久蓄異志,早想謀反……」

  燕懷仙瞋目喝道:「你胡說!」

  秦檜道:「就算他並無意謀反,朝廷今日不殺他,明日也還是要殺他。」

  燕懷仙楞了楞,還未及質問,秦檜已接著道:「岳飛、韓世忠二人驕橫跋扈,一味主戰,試問當今天下之人有誰還想再打仗?世局趨勢如此,為政者只有順向而已,逆流倒行之人貽害蒼生,萬死不足以贖其罪。治國當以民為本,豈容一、二獨夫為所欲為?乃必違逆民心,不恤民情,耗盡東南財力,陷百姓于饑餓困乏,方才甘休不成?只怕到時不僅朝廷要殺他,連天下百姓都必除之而後快!」

  燕懷仙聽他這話,倒也不虛,暗忖:「如今人人厭戰,岳大哥堅持規複中原的主張,確實已喚不起人心了。」想著想著,心中忽然一驚。「莫非我自己也早有這種想法,所以在病發之後,才會不自覺的投入主和派的陣營?」

  一股撕裂的痛楚頓時在心底泛湧開來,燕懷仙不知自己該怎麼想,更不知自己該怎麼做,木立當場,手中鋼刀軟綿綿的垂向地下。

  秦夫人王氏驀地尖叫道:「這根本不幹我們夫婦的事,要殺岳飛根本是皇上的意思!你有種就去把皇上殺了,否則休想救得了岳飛的性命!」

  燕懷仙悶哼一聲,再地無法待在房內面對這兩人,一翻身跳出窗外。被風襲來,遍體冰涼,背上衣衫盡被冷汗浸透。

  院落中空蕩蕩的不見半條人影,燕懷仙方自發楞,卻聽夏夜星在身後一聲呼喚:「五哥!」

  燕懷仙回頭只見孟起蛟、夏夜星二人站在屋簷下,侯氏兄弟顯然已被孟起蛟逐退。

  「就是這小子,自己做的事不肯認帳麼?」孟起蛟臉上泛著一層陰森笑意。「不認帳倒也罷了,還想往我老頭子身上推,天理何在?我今日尚是首次見著這丫頭,想都想不到老早就有這麼多誤會。」

  燕懷仙猛然一陣面熱心跳,十年前那個奇妙的夜晚歷歷浮現腦海。

  「原來公孫大伯看見的那個與兀典『苟且』的男子,竟就是我自己!我怎地如此糊塗,連這種事都記不住,平白錯怪了兀典十年?」愈想愈覺慚愧,幾乎無法抬起頭來面對夏夜星。

  孟起蛟笑了笑,道:「這也怪你不得,『寒月神功』陰毒至極,弄得人跟瘋子一般……」

  夏夜星倒是面色坦然,笑道:「孟老爹,你也會完全不記得某段時間的事麼?這可奇怪?我怎麼都不會這樣?」

  孟起蛟聳聳肩道:「大約每個人的症狀都不同,不能一概而論。」

  夏夜星哼道:「只怕有些人是故意記不住,卻只拿來當做推搪的藉口。或許天下男人都有同樣的毛病吧?」

  燕懷仙滿頭大汗,根本無從解釋起。孟起蛟卻一點頭道:「若果自覺於心有虧,確實有可能故意忘記。回想我從前老是認為炎黃子孫該當把蠻人趕盡殺絕,便極力排拒自己想要投降金人的另一面。搞來搞去,反而愈害苦了自己。」

  夏夜星道:「孟老爹,難道你還未破解『寒月神功』?」

  孟起蛟苦笑道:「自從我不再抱持漢人獨尊的念頭,瘋倒是不常發了,但寒毒已深,難以拔除,發起冷來仍然鋸骨剮肉,一頭撞死還來得痛快些。而且,你們看看我,已經衰老成了什麼樣子?」

  燕懷仙這才細細瞧了他一眼,心頭又是一陣緊抽,只見孟起蛟臉上皺褶深陷,滿布老人斑,皮膚又幹又癟,透出死灰顏色,簡直像極了一具活髑髏。

  孟起蛟歎道:「此功陰毒詭異,功力愈深,精神愈好,外貌卻衰老得愈快,不知到頭來還會發作什麼怪異症狀……」

  燕懷仙聽在耳裡倒也罷了,夏夜星卻臉色大變,機伶伶的打了個寒顫。

  孟起蛟又道:「其實我當初只要趕在龍虎交泰之前,把全身內力散掉,也不至於落到今日這等地步,只是我輩武人視內力為第一性命,捨不得將數十年的心血毀於一旦,遷延日久,如今任督二脈已通,想要自廢功力,可已辦不到了。」仔細望了夏、燕二人一回,又道:「你倆功力進展相仿,現在正在節骨眼兒上,還來得及廢去內力,一旦龍虎交泰,便是大羅金仙也救不了你們了。」

  夏夜星低頭沉默半晌,忽道:「孟老爹,你這輩子哭過麼?」

  孟起蛟一楞,道:「沒有,你問這作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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