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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公孫羽道:「我正想沖進去殺掉那對狗男女--宋國之人竟與金軍統領通姦,反正是個該殺的東西--不料房內二人已然驚覺,爬下床來。我才一進房,就感到一股掌力迎面撲至,不但陰寒難當,勁道之強更是我這輩子首次碰見,簡直比昔年天下第一高手,你們的師祖『戰神』孟起蛟還要強出幾分……」

  桑仲、燕懷仙互望一眼,那還答得上話?

  公孫羽續道:「房中一片漆黑,依稀只見那人面白如紙,形貌朦朧,如同幽靈一般。我拚盡全力接了幾招,實在抵敵不住,只好翻身逃出房去,那人竟也未再追趕……」

  桑仲心忖:「衣服還沒穿上,怎麼追法?」

  公孫羽道:「我逃到屋外,只聽得那人在房內陰森森的道:『相國府侍衛統領的房間也是你來得的麼?這重播你一馬,休要再來找死!』聽那口音,大約就是在『縮頭湖』茭城中遇見的那個黑袍怪人……」

  燕懷仙四肢麻痹,雙眼昏花,心中不斷尋思:「兀典怎麼會和師祖幹那苟且之事?師祖又怎麼會當起秦檜的侍衛?那日他大喊『我想投降』果真不假!但兀典……兀典怎麼會……怎麼會……」只覺一股比死亡還難受的滋味襲卷全身。

  公孫羽又道:「我逃出秦府,初時還不覺得怎麼樣,但一路北行,愈走愈覺不對,來至襄陽見到桑老二後,便再也支撐不住。那廝好毒辣的掌力,真叫我廢掉了半條命!」說完,喘息不已。

  桑仲道:「大伯,你再多歇歇,靜心養傷,不消幾個月,包你又生龍活虎。」站起身來,拉著傻子似的燕懷仙行出帳外,邊走邊道:「五郎,看開點,沒什麼大不了,別再去想它。」說著說著,卻又不禁「沙沙沙」的搔起頭皮。「那個小狐狸,真不象話,竟壓在男人上面,什麼世界嘛這是?」

  燕懷仙鎮夜翻來覆去,腦中盡是夏夜星蕩笑著、赤裸著、擺動著的影子。「究竟怎麼回事?」燕懷仙不願相信剛才聽見的話,極力回想夏夜星往日天真爛漫的音容笑貌,然而那甜美的少女形像,似乎已一去不返了。

  燕懷仙心頭滴血,緊咬牙關,身體如同蝦米一般扭曲痙攣,以免自己叫出聲來。他真想馬上就去死,永遠離開這充滿了痛苦折磨的世界。

  睡在身邊的桑仲卻忽然翻了個身,咕噥著道:「公孫老兒的眼睛一向不好,牛都會看成羊,誰曉得他那晚黑漆漆的看見了什麼鬼東西?說不定只是兩條肉蟲在打滾哩。」

  燕懷仙明知他是安慰自己,心中卻仍不禁一動。「公孫大伯只見過兀典兩次,當然可能看錯人。」就像溺水者緊抓住浮木一般,死也不肯放手,但令人戰慄的黑暗魔影依舊盤踞心底,時時現出嘲弄的本相,一下子就把他從天堂掀入地獄。

  希望與絕望相互交替,思念與痛憤重垂浮湧,在接連下來的幾十天裡,燕懷仙恍若一個白癡,整天在營內到處走動,不說、不笑、毫無表情,只偶爾茫然環顧四周,彷佛忘了身處何處。

  三月初,朝廷頒下一紙振奮人心的詔令,命桑仲節制軍馬,規複偽齊所置州郡,且令翟興、解潛、王彥、陳規、孔彥舟等鎮撫使為桑仲後援。

  桑仲頓時如同機簧一般蹦跳忙碌起來,進取中原的計畫早在腹中,協調各路軍馬卻是令人頭疼。各個鎮撫使本就誰也不服誰,難制得緊,如今桑仲雖然身受王命,地位已大大不同,卻仍難教他們俯首聽派調遣。

  桑仲可也太明白這一套,冷笑道:「我桑老二現在已經不是『賊』啦,世局倒反過來啦。那個敢不聽我的,我就先討那個『賊』!」

  七算八算之後決定的第一著棋,便是去郢州調兵。

  「一丈青」李橫諫道:「郢州守將霍明向來不服咱們,老在暗裡使壞,主帥最好不要親自前往。」

  桑仲笑道:「霍明那小子有謀無膽,諒他不敢有什麼舉動。郢州控扼漢水中游,正好遮斷咱們的後路,若不藉調兵之名,先把他剪掉,咱們如何能安心北進?」乃命李橫留守襄陽,自己只帶了一千精兵,啟程南下,因見燕懷仙鎮日失魂落魄,便強拉著他一道,也好散散心。

  燕懷仙反正無可無不可,木偶般任人擺佈,上了馬也不知馬頭馬尾,只管跟著人家走。

  不一日來到郢州城外,霍明早已率隊在道旁恭候,柳條兒似的打躬哈腰,滿口「桑帥」、「桑帥」的叫個不停。

  桑仲心忖:「這小子的死期到了,還在這兒賣乖哩。」面上卻甚是和氣,說了許多慰勉獎勵的話。

  主帥既來,照例要人城升帳點兵,奪下霍明的兵權也就在此時。霍明卻似渾然不覺,必恭必敬的徒步奉桑帥入城。

  桑仲意氣飛揚,在馬上指指點點,向身邊的燕懷仙笑道:「五郎,我從小便知我這輩子必定會位極人臣,列侯封疆,如今這已不再是個想頭,手一伸就可以拿得到了。五郎,不是我說你,咱們師兄弟之中就數你最懵懂,他們幾個的想頭不管對不對、可笑不可笑,最起碼他們心裡都很清楚自己要的是什麼。唯有你,始終拿不定主意。其實他娘的說穿了,人生在世不圖高官厚祿、榮華富貴,還要圖什麼呢?」說時已進了郢州城門。

  忽聞城頭上一聲梆子響,燕懷仙頓覺眼前一黑,急抬頭看,只見十幾塊磨盤大的石頭蓋頂砸下。

  燕懷仙雖然心神恍惚,反應仍甚神速,一個翻身倒縱出去,胯下馬匹已被巨石打得稀爛。桑仲近年來南征北討,過的盡是鐵馬大槍的生涯,小巧功夫幾乎全擱下了,且又正在得意頭上,戒備警覺之心大減,待到發現不對,閃躲已是不及,竟被一塊大石掃中頭顱,倒跌下馬。

  燕懷仙大叫:「二哥!」飛身搶來,只見桑仲雙目緊閉,頭盔都扁了一大塊。

  燕懷仙連忙將他夾在腋下,拔出鋼刀,回頭欲朝城外去奔,城門卻早已關上,將桑仲隊伍前頭的幾十騎封截在城內,四下伏兵大起,衝殺而至。

  燕懷仙此刻方才從那延續了幾十天的昏夢之中完全驚醒過來,所有的憤怒、絕望、痛苦、磨難倏然間全都集湊一處,化為一股熊熊烈焰,直貫入腦門。

  郢州守兵但只得一聲不若人類的嗥叫,紮得眾人耳鼓撕疼,緊接著便見一條人影拔地沖上城頭,地獄寒光連連閃動,一波波血柱挾帶著四分五裂的人體,猶如下雨降雹一般,將半壁天空塗灑得變了色。

  守城兵卒幾曾見過如此兇惡的勢頭,哭爹叫娘不絕,爭相逃命。

  燕懷仙斬開城門,放出殘餘的桑家軍,自己則從牆頭上跳出城外。

  桑仲麾下的副將眼見敵方勢大,弓箭石塊不斷打來,料如此城急切難攻,商議道:「且先後退,再派人回去稟告李副統制,多調人馬,非要把這郢郭州城踏破不可!」

  當下揮軍退出五裡,燕懷仙才將桑仲放下,只見他面色慘白,鮮血不停從頭盔中滲出,順著脖項滾滾滴落。

  燕懷仙心中刺痛,便咽著叫道:「桑老二……九頭鳥……」

  桑仲微睜開眼,望瞭望燕懷仙,安心了些,眼光掃過空際,彷佛看見了什麼。「五郎……好玩……」

  當他斷氣時,臉上兀自掛著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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