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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夏紫袍連理都不理他,繼續說道:「七兒蘭心慧質,很得師父喜歡,我們雖然都知七兒是契丹人,卻始終不敢向師父提起,生怕他華夷之心作祟……」

  大樹道長忽然歎了口氣道:「當初若不收留她,以後也就生不出那麼多事了。」

  夏紫袍道:「七兒與我日久生情,私底下互訂終身,不料那姓葉的畜生竟嫉妒得發狂,跑去跟師父說七兒是『大遼』國派來臥底的奸細,已經誘使我背宋投遼,而且還想刺殺師父……」

  夏夜星急道:「那孟起蛟的耳根子竟那麼軟?」

  夏紫袍輕歎口氣,道:「師父注重華夷之防,簡直已到了不可理喻的地步。但師父的心思向來敏捷,照說應該不會被那畜生蒙蔽才是,然而師父在事情發生的那大半年內,卻不知怎地,成天陰陽怪氣,非常容易發怒,還沒聽完姓葉的胡言亂語,便即暴怒如狂,吩咐他們三個將我倆拿下,先用皮鞭打得遍體鱗傷,再在我臉上砍了一刀,然後整夜綁在柱子上……」

  大樹又忙道:「二師兄,這許多年來,我一想到此事,便深覺心中不安,晚上睡覺都睡不安穩,後來出家為道,也是因為這個緣故……」

  葉帶刀惡笑道:「老三,你他娘的倒會裝好人,那夜我若晚到一步,七兒那如花似玉的大美人,可不被你先嘗了去?」

  燕懷仙腦中鏗然轟鳴,萬萬想不到師父竟會做出這等無恥之事,更不料他此刻非但毫無悔意,反還得意洋洋。

  只聽「嗖嗖」兩響風聲劃空而來,葉帶刀和大樹同時一低頭,兩顆石子猛撞在他們身後的石壁上。

  大樹忙道:「賢侄女,你莫聽他胡說!」

  黑暗中,燕懷仙雖然瞧不見夏夜星的面容,但從她那方向傳來的無聲悸動,卻足令燕懷仙的心臟緊縮成一團。

  夏紫袍淡淡道:「老三、老四,你們兩個色迷迷的心思,我也早就曉得了,那夜你們皮鞭抽得手重,決不比姓葉的差。」

  大樹扯直了嗓門,尖聲嚷嚷:「冤枉啊,二師兄!我……」「我」了一半就「我」不下去,卻發出一聲悶哼,原來是吃了枯木和尚狠狠一拐子。

  夏紫袍又道:「好在我命不該絕,在天亮之前掙脫捆綁,救出了七兒,帶著一身傷,逃出大宋國境。不料契丹人竟也仇視我倆,弄得我們無法容身,只好一路逃到白山黑水之地,反被女真人收留,七兒那時才發現竟懷了姓葉的惡種……」

  夏夜星終於忍不住「啊」地驚叫出聲。葉帶刀似也沒想到這個,全身電殛似的一震。

  夏紫袍道:「兀典,你別多心,那不是你哥。你娘性子剛烈,怎會產下這個孽種?早就想法子把他弄掉了,卻也搞得自己身體大傷……」

  葉帶刀尖厲的笑了一下。「就把她的命也算在我頭上,誰叫她當初不跟我?」

  夏紫袍平靜的道:「二十年來,我沒有一日忘記這筆帳。我之所以沒去找你,是因為這許多年我一直在荒寒之地行獵,早已學會了『忍耐』二字,如今我兒女都已長大,本也到了咱們作一了斷的時候。」

  葉帶刀喉管裡再發不出那種細微笑聲,森然道:「剛才在城頭上,你竟肯出手幫我對付他們兩個,我就知道你心計之深,已決非從前那個沒有頭腦的小白臉了。」

  夏紫袍哼道:「比起你來,我還差得遠。」

  兩人忽然同時沉默下來,燕懷仙卻沒覺著絲毫殺氣,彷佛他倆都已睡著了一般。

  「唯有當老狼的牙齒齧入獵物身體之時,對方才會驚覺它竟是個活物吧?」燕懷仙這麼想著,彷佛也被感染了似的,連動都不動。餘人竟也都不敢吭氣,地洞內寂靜得跟個墳墓一樣。

  一場獵與被獵的生死之鬥,在全然靜止渾沌,幾近昏睡的狀態下默默進行,只偶爾傳出幾聲大樹道長絕望的啜泣。

  時間與空間,在生命裡首度顯得如此不重要,本該是老僧入定,聖哲悟道的時刻,眾人卻籠罩在一片死亡陰影之下,然而恍惚間,死亡竟似也已不那麼重要了。

  枯木和尚逐漸頭腦鈍重,耳目迷蒙,幾乎就將沉沉睡去,肋間卻挨了兀自抽抽噎噎的大樹道人一拐子,倏地驚醒過來,不由暗叫:「邪門!險些被人獵走了!」連忙收懾心神,拚命思索破解目前困境之法。

  「到底是幫夏紫袍呢,還是幫葉帶刀?」第一個浮上腦海的問題,便令他發了好一回怔。「葉帶刀雖然本領比不上夏紫袍,但他老謀深算,著實難纏,再加上那個燕五郎就更扎手了,還是應該先幫姓夏的幹掉姓葉的再說。」

  轉念又忖:「不對,咱們要的是刀,夏紫袍也要刀;葉帶刀卻不要刀,只要寶藏。應該先幫姓葉的幹掉姓夏的才是!」

  東想西想,想得腦袋都痛了,卻忽聽大樹道人苦著聲音道:「二師兄,你剛才說師父孟起蛟後來變得陰陽怪氣,喜怒無常,這我倒想起來了。」

  夏紫袍不知他突然提起這事作什,根本不去理他。

  大樹自顧自的接道:「你可曉得師父是怎麼死的?就在你逃走後不到一個月,師父突然得了一種怪病--其實老早已有跡象,只是還沒發作出來罷了,算你倒楣,正好撞著他將要發病之時--想起他第一次發病的情形,才怕人呢,大家正好好的圍著桌子吃飯,他卻忽然從灶裡挑起一塊火炭,死命按在老四頭上,只聽得『滋滋』聲響,白煙亂冒,烤肉的香味直鑽入鼻,再定眼看時,老四的頂門已禿了一大塊……」

  夏紫袍道:「難怪老四後來當了和尚。」佑木哼道:「我還算好的咧,老三被他一腳踢中下陰,也只好出家啦--算是他那夜想要強暴七兒的報應。」

  大樹乾咳一聲,續道:「只有大師見機得早,遠遠站在一邊看戲呢。從那以後,咱們看見師父就躲,不料他那怪病愈來愈嚴重,甚至時發妄想,一忽兒以為自己是狄青,南征北討掃蕩蠻夷,凱旋回朝加官進爵;一忽兒又以為自己是揚令公,其敗被困,糧盡援絕--死的那天便是如此,吶喊著沖到山上,望著對面山頭,說那是『李陵碑』,縱身一跳,一頭撞去,整個人便摔落萬丈深谷……」

  夏紫袍顯然並未聽過此事,不禁「哎」了一聲。

  大樹道:「後來我仔細想想,師父得這怪病也不是沒來由的。師父不是將『一元心法』傳給了大師兄嗎?大師兄內功一向練得勤,當然深知『一元神功』的竅門。在你還沒被師父趕走之前,我就經常在半夜裡看見大師兄躡手躡腳的從師父閉關練功之處走出……」

  葉帶刀輕笑道:「老三,說話可不能無憑無據。」大樹嚷道:「當然有憑有據!」

  枯木冷哼道:「師父練功之處,就在七兒臥房旁邊,老三經常半夜起床,在那附近溜達,看月亮、聽蟲鳴、對著花朵樹木呢喃自語,自非不可思議之事。」

  大樹又忙乾咳一聲,道:「大家都是會家子,本不用我多說,修練內功最怕走岔了氣,修練到緊要關頭,更對身外之事渾然不覺,若有人在旁暗動手腳,那非走火入魔不可!大師兄素知『一元心法』關節,當然算得出師父何時會進入恍惚狀態,他再偷偷摸摸的溜進去搞鬼……」

  葉帶刀笑道:「你這全是亂猜嘛!你可曾親眼見了來?」大樹哼道:「這你可想不到了,我是親耳聽師父自己說的!」

  葉帶刀怒道:「放屁……」大樹已逕自接道:「就在師父臨死前三天,難得清明了一下,把我叫去,跟我說他練岔了『一元神功』,這些日子苦不堪言,時昏時醒,醒來時不知昏去時做了些什麼事,昏去時又不知清醒時是個什麼樣的人。那時我心想:『師父這可不變成兩個人啦?』只不敢提他一忽兒狄青,一忽兒揚令公的妄想。後來師父又跟我說,他也懷疑是大師兄在暗地裡搞的鬼,話還沒說完,人又不對了,我只好趕緊躲開,不料過了三天,師父就……」

  夏紫袍淡淡道:「姓葉的,你好狠的心!」葉帶刀笑道:「師父早已失心瘋了,講的話能聽嗎?」

  大樹忙道:「我相信大師兄倒不是為了想要七兒,或想害二師兄,才這樣做的。大約他早就不滿師父偏心將『金剛綿刀』傳給二師兄,所以才想叫師父難受一下,沒想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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