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應天魚 > 龍虎山水寨 | 上頁 下頁
一六


  黑衣人暴聲狂笑:「好個葉帶刀!」鬼魅也似閃出五尺,突地回轉過身。

  刀光頓時熄滅,代之以一響不若人聲的慘嚎:「是你?」兀自一身員外打扮的葉帶刀,渾身顫抖,連連後退,龍雀神刀都差點把持不住。

  黑衣人陰森森的道:「我找你已找了好久了,我的好……」

  葉帶刀猛發一陣喊,掉頭沒命奔去,黑衣人「嘰嘰嘰」的笑個不住,身形驀然一起,宛若一隻大蝙蝠,緊躡在他身後。梁興、燕懷仙生怕師父有失,趕緊跟上,弄得武淵、齊實等紅巾黨徒面面相覷,不知究竟是怎麼回事,「葉生財」的婢女僮僕、執事人等更一個個大眼瞪小眼,「老爺老爺」的叫個不停,怎奈「老爺」愈去愈遠,竟至沒了蹤影。

  桑仲向武、齊二人抱抱拳道:「俺師父喬裝改扮成葉生財,正是為了那黑衣怪人。」伸手指了指騾馬車隊。「這些全都是葉生財的不義之財,二位頭領只管往太行山上運,有多少拿多少,休得客氣。」

  一番鬼扯,直教武淵、齊實摸不著頭腦,只當是真,忙道:「剛才言語多有冒犯,改日必上『鷹愁峰』向梁小哥請罪。」

  桑仲哈哈笑道:「那也不必,都是自己人嘛。」匆忙拔步奔往師父逸去的方向,只聞身後齊實大喝「動手」,剎那間哭爹叫娘、雞飛狗跳之聲不絕於耳。

  桑仲暗暗好笑,愈發加快腳步,趕過兩座土丘,才見葉帶刀、梁興、燕懷仙三個和那黑衣人戰作一處--此時方才看出那怪人身手之高,簡直已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以一敵三,猶自綽綽有餘。

  桑仲三兩個箭步竄上前去,人還未至,七八件暗器已先直取那人要害,就地一滾,錘隨人進,「嘩啦啦」枯樹盤根,沒頭沒腦的卷將入來。

  黑衣人早已取出兵刃,卻是一柄軟鋼長刀,絲毫不現慌亂的將他攻勢接下,刀身一抖,遊蛇般閃動起來,薄如紙片的刀刃劃破空氣,發出令人類耳膜無法忍受的尖銳聲音。

  葉帶刀此刻已毋須再裝出那副窩囊樣相,愈鬥愈上勁兒,紅赤雙眼,厲吼連連,「大夏龍雀」逐漸展露威力,光射風騰,催火吐電,直將一丈方圓之內化作了天地未開的渾沌世界。桑仲等人已無插手餘地,只得退出圈外,仍遭神刀刀風割得顏面生疼。

  梁興低聲道:「五郎,覷個空,從頭上給他一下子。」

  燕懷仙早在留意,只見那人又和師父走了十幾招,雖在神刀的壓迫之下,都還能緊守慢攻,不失章法。燕懷仙凝氣於胸,冷眼逮著了個破綻,當即施展絕世輕功,一縷輕煙也似溜上半空,縱刀下擊,宛若一記天降霹靂,狠狠劈向對方頂門。

  黑衣人臨危不亂,反刃格開葉帶刀的進逼,起手一掌,竟從燕懷仙刀下穿過,拍向他胸膛。

  燕懷仙乃是左撇子,左手收刀不及,忙豎右掌硬封,只覺一股透骨寒意,從對方手掌上傳來,順時運打了好幾個寒噤,自然而然的運起「寒月神功」心法,將體內的陰寒之氣硬推而出,頓勢一個倒縱,躍出兩丈開外。

  那黑衣人臉色一變,看了看燕懷仙,又看了看葉帶刀,忽然「嘰嘰」大笑。「好!很好!」一個轉身,飛掠而去,眨眨眼就沒了影兒。

  燕懷仙師徒見他走得蹊蹺,都不由一愕。葉帶刀抹抹額頭汗珠,恨聲道:「這個老混蛋……逃得過今日,須逃不過明日。」

  燕懷仙尚未從驚詫之中回神,暗自忖道:「當今之世,師父的身手已屬拔尖,這人究竟是何來頭,這般厲害?又怎地從未聽說江湖上有這號人物?」

  葉帶刀又咕咕嚕嚕的低罵了幾句,忽地一驚,嚷道:「你們三個都跟來了,卻留誰在那邊護衛車隊?」桑仲笑道:「護衛什麼?恐怕早被武淵他們搬得精光了!」

  葉帶刀勃然大怒,人跳起腳來就想罵人,但一眼瞥著梁興等人冷漠且稍含敵意的神色,又不禁硬生生的咽下話語,拚命拔足奔回原處,只見滿地狼藉,衣物、器皿丟得到處都是,騾車、馬車更連一輛都不剩,僮僕人等早已驚散,只餘下幾名年少姬妾窩在一處角落嚶嚶哭泣。

  葉帶刀腦中一陣暈眩,險些栽倒在地。梁興等人隨後趕到,眼見他這副模樣,自不好再多說什麼,將殘餘物件胡亂收拾了一下,便也跟著師父一齊發楞。

  葉帶刀抱頭坐在地下,不斷喃喃:「二十年的心血!二十年的心血……」

  梁興忍不住道:「你既然喜歡過這種豪富生活,當初又何必每隔半年就苦哈哈的呆在山窩子裡,調教我們這些徒弟?」葉帶刀霍然抬首,眼中射出惡毒的光芒,大叫道:「我教你們難道錯了麼?你憑良心,我教你們難道錯了麼?」

  梁興歎了口氣,不再言語。桑仲笑道:「師父,現在不是鬥氣的時候,依我看,咱們還是照樣先回太行山去做土地公,再想個辦法,把那些財產家當從武淵他們那兒要回來。」

  葉帶刀雖然明知這只是哄騙小孩的話兒,眼中卻仍燃起一絲希望,不料那幾名侍妾又「老爺老爺」的聲聲叫喊起來,桑仲才在心中喊了聲「糟」,就見葉帶刀搖了搖頭道:「不成,先不能回太行山,那些娘兒們好歹也跟了我好幾年,總不能將她們撇在這裡不管。」說時眼望徒弟,竟露出幾分哀懇之色。

  梁興胸口一沖,又強自按捺下去,默默聽憑師父處置。燕懷仙尋思道:「怪不得師父這回只帶咱們三個下山,還是經他深思熟慮挑選過的哩。若換了潑李三、楊老麼他們,早在大名府時就已鬧翻臉了。」

  冷眼只見葉帶刀硬攔下一輛大車,將那幾個娘兒們扶了上去,仍舊取道應天府,一路上對她們噓寒問暖,呵護備至,若逢其中任何一個使起小性子來,更是陪盡笑臉,百般哄慰。

  燕懷仙簡直不敢相信眼前這個瘟吞吞的軟骨老漢,就是平日威風八面,黑白兩道聞風喪膽,管教徒弟異常嚴厲,而且還是自己從小看到大的「流星飛龍」葉帶刀。

  兩種截然不同的面相糾雜在一起,阻梗在燕懷仙胸腔之間,使他產生一種窒悶作嘔的感覺。「究竟那一面才是真的呢?」

  以往那嚴峻而又不失慈祥,處處以「忠義」為先的形影,在燕懷仙心中逐漸模糊、逐漸遠去。燕懷仙心頭茫然,只覺世上的一切事物都失去了定準,原本就對任何事情都提不起勁兒的懶散情緒,因而愈發濃厚起來。

  他猛然記起自己當初為了「大夏龍雀」,化名燕五,臥底金營,而後又突然翻臉,挾持夏夜星,逼她父親交出寶刀的事兒來。「大約在夏姑娘眼中,我也是個跟師父一樣的人吧?」燕懷仙苦澀的想道。「但那只是一時權宜之計,師父卻偽裝了大半輩子……」

  燕懷仙的胸口忽然緊抽了一下,從八月出穀到如今的三個月裡,他經常會不由自主的想起那個小姑娘。「她現在正在幹什麼呢?『寒月神功』練得怎麼樣了?」

  不斷的思念活像一根線,綁住了他「鐵翼銀鵰」的翅膀,他極不願自己陷入這種處境,卻又無可救藥的被這根線愈綁愈緊。

  寒冬緩緩降臨,天地間只剩下了一種單調的色彩,雪花飄在空中、落在樹梢,更彷佛將他整個人都掩埋了一般,體內那般莫名所以的陰寒之氣則一天天加重,有時一覺醒來,竟以為自己的身軀已凝成了一個大冰塊。

  好不容易捱到應天府,才剛賃了間小屋住下,金兵攻陷汴京的消息便已傳來。梁興等三個師兄弟心焦如焚,葉帶刀卻似渾然不覺,成天忙進忙出的為那幾個姬妾張羅吃喝,要不就獨自抱著「大夏龍雀」喃喃自語,將刀鞘、刀身、刀柄翻來覆去的瞧了又瞧,活像那「二十年的心血」都能再從這把刀上尋回。還經常逮住燕懷仙,急急問道:「五郎,你說實話,那日在金營之中,」大樹』和『枯木』兩人果真說這刀與寶藏無關?」

  燕懷仙不知將他倆的對話覆述過多少遍,但隔不多久,必定又會被葉帶刀逼著再說一次,弄得燕懷仙實在不願面對師父,鎮日價在城內外各處走動。

  壞消息接二連三的傳入耳中,各路勤王之師俱被金兵殺敗,金人盤踞汴京,需索無饜,搜刮民間財富,大宋首都頓成鬼域,老百姓牽老攜幼向南逃竄,每天都有數以千計的難民湧入應天府。

  梁興看著實在不對,幾次催促葉帶刀回太行山去組織抗金隊伍,葉帶刀卻一再拖拖拉拉,像條牛皮糖似的黏著那幾個娘兒們不肯放。梁興本想一走了之,又不忍眼見師父的後半生就此完結,只得捺著性子與他周旋。

  如此熬至四月,金國竟將皇上與太上皇劫擄北去,另冊立張邦昌為帝,中原局勢立刻亂成一團。

  梁興不得不向二位師弟商議道:「師父墮落到這種地步,咱們可再顧不了他了,就讓他在這裡自生自滅算了。」

  桑仲輕笑兩聲,道:「要逼師父回山,還不簡單得很?只是以前咱不願意這樣做罷了。」

  翌日胡亂編了個藉口,叫梁興、燕懷仙陪葉帶刀上街轉了一圈,回來時,只見桑仲笑嘻嘻的站在門口,邊向師兄弟擠眼睛,邊道:「師父,你幹的好事!還不快跑,還有閒情上街溜達怎地?」

  葉帶刀楞了楞,道:「你說什麼?」

  桑仲把門一堆,只見四、五具女屍躺在房內,鮮血流了一地。

  葉帶刀叫苦不迭,竟想上前和桑仲拚命,梁興、燕懷仙極力勸住:「先莫動氣,趕緊出城才是正經。」

  葉帶刀橫豎無法可想,只得收拾了些細軟,一行人匆匆奔出府門,只見左首新近築起一個土壇,正不知有何用處。

  燕懷仙低聲道:「宋室親王只剩康王一個未被金兵擄去,去年年底己受命為天下兵馬大元帥,近日又聽得傳聞,太后已命康王受寶,即日就要在此登基為帝了。」

  桑仲把眉一揚,尚未說話,忽聞背後有人高叫:「壯士請留步!」

  梁興等人以為事發,俱各吃驚,扭頭回望,卻見兩名內侍從後趕來,邊走邊道:「聖上有旨,請眾位壯士入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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